一 他的故事
陳子君從地鐵口出來時見到了她,那個女人。
那個奇怪的女人,瘦是瘦得……一張巴掌大瓜子臉上隻剩下高高的顴骨和深深的眼睛。滿頭水草樣亂發的碎影裏,那雙眼底,亮得像有火在燒。
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那火光竟有些燒他的心,不敢再看,就走過去了。
好象有誰在叫“子君”?他回頭,隻見那女人兀自立在風口,瘦削肩背上非絲非麻光華燦爛的龐大衣物獵獵狂舞,竟像有了一對眩目的翅膀,叫他又是一驚,倉皇掉頭走了。
他沒空,他要到公司上班。
等再從公司出來,陳子君憤恨的一把拉開了掐著脖子的領帶。他的上司是一頭豬!
所有的風險、辛苦與錯誤都是他的,而所有功勞都歸那頭豬!
這頭豬為什麼不去死?這樣他也許能頂上它的位置,再也不必看它的臉色——
它為什麼不去死?
他突然收住了腳步。
一個人蹲在他麵前的路旁,秋風細細的翻動滿地梧桐葉片和她水草樣亂發。但是她把一片葉子按住了。
細細長長的手指,狠狠按它在地上,像看一隻毒蜘蛛那樣小心的看了那麼久,方才捏著葉柄,一絲一絲小心的望上提,頓一頓,忽然唰的拎起來一抖,便瞪著那地麵不動。
“你在幹什麼?”他清了清嗓子,問。
“收集。”她簡單道。
“收集什麼?”他再問。
她便向他抬起了眼睛,黑玻璃下的火苗奇怪的跳動著:“你看我在收集什麼?”
他看了看她瞪過的地方,笑道:“什麼?樹葉的影子?”
她卻不笑,一把低沉、沙啞的聲音,念咒樣道:“每一片葉子,這枯瘦的手掌下麵,都覆蓋著一個小小的、黑色的……”
“什麼?!”他不再笑。她聲音裏什麼東西叫他寒毛都豎了起來。
“可能,是地縛靈。也可能——”她忽的沙著嗓子大笑,“隻不過是樹葉的影子。”
他嚇了一大跳,趕緊逃也似的走了,那天夜裏他睡得不是很安穩,他夢見:
黑沉沉的夜裏,垂下來一枝晶瑩剔透的手指,指尖上一滴晶瑩剔透的血珠。
有什麼東西被這血的氣息吸引,爛泥般癱軟的、笨拙挪來,好容易挪到了,便貪婪的、大力的抱了那指尖吮吸。
黑沉沉的風吹動水草的黑發,她低道:“香嗎?我可以讓你多吃一點,如果你照我的話去做……”
他醒了。
同事告訴他:他上司死了。
心髒病。生命脆弱得像莖草。一個人走了自有另一個人來頂上。新上司也不見得就比舊的好伺候。
如果,他能頂上上司的位置,那該有多麼好呢?那麼,他應該想辦法去巴結上司的上司吧?又或者——去巴結他的女兒?
然後他在酒吧裏不巧撞見了這位小姐,幫她趕跑了幾個痞子,被她吐了一身,照顧了她一夜,然後她就愛上他了。
真奇怪,跟做夢一樣。這幾天他的運氣好得跟做夢一樣。
然後他就見到了他的噩夢,站在路邊那女人,深陷的眼睛裏火光灼灼。
她會不會又跟他說什麼莫名其妙的話?他不敢看她,挽著他的大小姐脖子僵硬的走過去,仍然覺得她的目光把他的心烤出一股子焦味。
真奇怪,沒人注意到嗎?沒人注意到他跟這瘋女人之間的聯係嗎?她隻管這樣看他,這樣看他,她怎麼能……她怎麼敢!
“噯,你看到那女人了嗎?”
“什麼女人?”他嚇一跳。
“那個啊,剛剛走過去的……好瘦哦,瘦得好可怕。”她咕咕的笑。
“啊。沒有沒有。有這麼個增一分則肥,少一分則瘦的小美女在我身邊,我還注意什麼其他女人?”他捏捏她柔軟的麵頰,又惹出她一串笑。
把這大小姐送回去後他自己回家,路上又碰到一怪物。
那是一老頭子,頭發胡子亂得像深山的草叢,高挑一髒旗子上書“盧半仙”,整個造型可以直接去演古裝劇,一見他就高呼:“這位先生麵容不凡啊,近來必有奇遇。”
他停步,乜了他一眼,半笑不笑道:“然後呢?有什麼晦氣需要你化解?”
老頭似聽不出他的諷刺,點頭道:“您若想擺脫什麼人,倒真要老朽一臂之力。”
“哈哈哈。”他淡道。心裏卻一跳。
老頭繼續莫測高深道:“先生,你若想知前因後果,老朽可讓你開眼一看。”
他奇怪的看著他,卻覺得眼前一花,像跌進了另一個夢裏。他夢見:
兩人高的洪爐,一半埋在土裏,爐膛裏火勢熊熊,空氣仿佛都被烤得模糊了。
數十個人圍著這爐子在動作,灰蒙蒙的亂發,灰蒙蒙的衣服,有如他們灰蒙蒙的日子。
如果不能煉出該煉出的東西,他們這紅通通灰蒙蒙的日子,就還要過下去,一直過下去。
一個女人挎著個籃子走來,細細的叫:“……子君?”
那人猛然抬起頭,他和別人有點不一樣。
他的臉上也滿是風塵,但他的眼神裏有一把刀光。
他須發賁張的叱道:“你來做什麼?”
她無措的掀掀籃蓋:“送飯……”
“嗯。”他“咣”的將手裏鐵錘丟到地上,點點下巴,“放這兒,回去吧。”
但她不回去。她腳尖碾著黃泥地,手指絞著衣帶,囁嚅道:“子君,你也好回去了……”
“什麼?!”他瞪大眼睛向她。
“那個……”她咽了一口唾沫,“你都這麼多時候沒回家了,子君……”
“媽的!”他一口啐在地上,“這些兄弟沒回去我能回去嗎?大王要的劍沒煉出來我能回去嗎?頭發長見識短!”心頭恨起,他怒道,“你看從前幹將煉不出劍,他老婆莫邪曉得跳到爐裏去祭爐,你會什麼?就會拖老子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