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一時語塞。
他本來想講一個故事:說一個女孩子,怎樣的天真快樂,離開家呢、也不是想害了誰,就是想看看外麵的世界;逃了婚,也不是對夫家有什麼不滿和討厭,就是不想去陪伴一個不是自己選擇的人。她怎樣藏在小橋底下避開經過的家人、怎樣泅過水躲開可能的追蹤,懷著顆快活亂跳的心,她出去了,看一切都是好的,沒有規法章程,一切都是可愛的。可是追蹤的人到了,一個公子從天而降向她伸出援手,那樣聰敏、溫和,帶一點點靦腆,肯帶她去看青山綠水。那真是美麗的日子,那樣美麗的日子裏女孩和男孩做出什麼事,其實都不是那麼的肮髒、那麼不可原諒。何況他也不是完全不愛她的,以為是報複和玩弄,未必沒有付出一點點真心,所以在想殺她之前,還要滿足她的心願,再冒險來一次杭州吧。就算死,總算讓她看一眼西湖,他也不算完全負了她。
楊明想講這個故事,讓肖紅知道:她沒有那麼肮髒、那麼無臉見人。他想請她原諒自己,千萬不要自暴自棄。
可是見到她,看到她這麼一副“不但‘原諒’、而且是‘非常原諒’自己”的表情,他這篇故事,忽然就說不出來了。
“我找到了易得客棧。”楊明隻說這一句。
“哦。”肖紅斟茶給他,茶水成線注下來,這條線不是很穩。
“我知道他想讓你喝毒茶。你發現了,偷偷倒在窗下,那裏的玉蘭花現在病得很厲害。你不想殺他,又不能留下來被他殺,於是大概支開他,偷偷逃走了。逃哪裏去呢?家不敢回,一個女孩子又不能獨立謀生,何況也怕暴露身分給家裏丟臉或帶來危險。於是當然,這個最近、也是最好的藏身所,被你想到了。”
“嗯。”肖紅遞一鍾茶給楊明,手指尖還留著當初玩過山核桃青果染上的黑跡子,她的手有點抖。
“這種地方,平白得了個人,也不會太計較她的來曆。”
“嗯。”肖紅將茶一飲而盡。喝得這麼快,她是不是很渴?
“那天的大火,想必你也看見了……”
“不要。”肖紅忽然阻止他。
“?”
“不要告訴我是誰幹的。不管是誰幹的,我都,絕對不要知道。”肖紅飛快道。她還是微笑著的,但臉色怎麼變得有點奇怪?
那麼,難道那個院中的腳印不是她留的?不是她在院中見到了殺人放火的現場?
——可她的臉色怎麼越變越奇怪?
楊明忽然跳起來,一手拉起她的袖子、將脈一按,一手拿起茶杯來聞。
其實他不用做這些動作了。肖紅的嘴唇已經變紫,臉頰呈奇怪的青藍色。她確實服毒了。
然而她的臉上,還是微笑的:“爸爸要你來救我嗎?不要。他一定當我是恥辱和包袱了。我雖然怕死,但絕對不要活著被人憐憫。”
楊明一隻手本來按向她後心,忽然停住了。
他如果此刻出內力逼她吐出部分毒藥,並立刻找醫生,也許不是救不活她。
他不喜歡殺人、也不喜歡有人死。
但就他自己本人來說,最害怕的,是沒有尊嚴的活著。
如果此刻服毒的是他,帶著這樣的微笑,他是絕對、絕對,不允許人們七手八腳的救活他。
到底什麼更重要?生命、還是個體本身的意願和尊嚴?
這個問題也許永遠沒有答案。但就楊明來說,他的手垂了下去。
在父親麵前堅決保下女孩子的姓命,想出無數勸她堅強麵對人生的說辭,可看她真的自盡時,卻放任不管了?嗬,我們的楊明其實不是一個傳統的好人。
肖紅的呼吸漸漸微弱。
這個古怪的女人,他才剛剛見到她,她就已經迫不及待走向死亡。
為了短短的任性,她付出的代價已經太大。然而竟不後悔……這是多大的任性。
(可楊明知道,世上有一種龐然大物,無論多深的人生智慧、多雄厚的力量,在它麵前都會碎成糜粉,而它唯一害怕的,大概,就是這些無知孩子小小心中一點大任性。)
肖紅在喃喃:“晚兒……”但她的聲音已變得太輕。楊明把耳朵貼上去,聽見她最後的一句話是:“告訴晚兒,不要害怕,我好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