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雙無害的下垂眼傷心起來可以像開了刃一樣雪亮,劃分出非黑即白的兩個世界。我在夾縫中艱難地呼吸著,想抓住他,想拚勁全力說——不是的,不是的。
“聖誕節你如果實在想回家,就一個人回去吧。”
說完,他出了門,開門的動作帶進一陣穿堂風,將些許白屑卷進來。我這才知道下雪了,我從夾縫中落在了雪地裏。
聖誕節我如約回家,在家裏待到假期完結也沒有動身。學校給我發來信函,如果無故曠課,我將被退學。
孟柏意也沒有聯係我,父親了然於心,什麼也沒問,隻是一直歎氣。直到小百合打來電話問我:“你和孟柏意怎麼了?我看見他在我工作的酒吧喝得酩酊大醉。”
“大概是分手了。”我深呼吸,若無其事地講,“可以麻煩你稍微照顧一下他嗎?”
“孟結鶴,你可真行!”電話那邊傳來咳嗽和幹嘔聲,孟柏意將電話搶了過去,含混不清地跟我講話,咬牙切齒的語調卻軟了幾分,“你真的走了嗎?嗯?你不是說過你討厭離開,你永遠不要做離開的那個人嗎?”
他吸了一下鼻子,一直在等我的回答,手機卻越來越燙,並傳來電量不足的提示音,然後屏幕就暗了。我鬆了一大口氣,把自己摔在大床上,閉上眼,卻無法抑製地浮現出一雙微微下垂的眼睛來。
是的,我曾和孟柏意說過,我痛恨所有形式的離開。
比如說生父母的離世,比如說小百合的被收養,所以我不止一次告訴自己:我絕不要成為主動走開的那個人,我不要別人想挽留我卻說不出那句“別走”。
但最後我還是走開了。
記得十五歲那年,漢娜病危陷入昏迷的那天曾醒過一小會兒。當時孟柏意去了醫生辦公室,隻有我陪在她身邊。她迷迷糊糊地問我:“柏意呢?柏意他是不是走了?”
我握住她的手搖頭,哭得說不出話來。她好像恢複了一點精神,然後反應過來。
“柏意那孩子我最清楚,如果他有一天要走誰都攔不住。小鶴,”她的眼睛亮了,抓住我的那隻手用了十二分的氣力,“答應我,小鶴,別讓這個家散了。”
我泣不成聲,握緊她的手,一直在點頭。她說得對,沒有誰比我更執著於“家”這個字。
有些離開啊,隻是為了回去。
我和小百合仍有聯係,但對於“孟柏意”這個名字始終閉口不談。
直到半年後的一次聊天中,小百合小心翼翼地問我:“小鶴,如果我想約孟柏意去看電影,你會介意嗎?”
那個夏天的下午很悶,小百合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我聽得口幹舌燥,一遍遍地起身給紅茶裏加冰塊。
小百合的那個故事,遠遠早於我去法國之前。
十四歲,她離開福利院,才知道養父母當初收養她主要是為了讓她陪自己的兒子練琴。新家像一個專製的牢籠,她過得並不開心,成年之後便離開了,做了一個樂隊的鋼琴手,到處演出賺錢還給養父母。
在法國遇見孟柏意是個意外。深夜,他在一條大街上把她從一個糾纏的醉漢手裏解救出來。她對他驚鴻一瞥,卻沒有得到他的聯係方式。然而事隔經年後,在一個酒吧門口,他們再次相遇了。
我有預感,這又是另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除了酒吧門口那一次的匆忙過場,我再無戲份。
“小百合,關於愛誰,你不用征求我的意見,這不是一次彈鋼琴的機會,需要誰讓來讓去。”我笑著跟她說,輕輕地掛斷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