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佑瑜的剖宮產手術,是由她自己在知情同意書上簽的字。
她的字一向為人詬病諷刺,不似女性應有的知性優雅,一筆一劃皆是雋秀,甚至連工整都算不上。她這複雜的名字,寫得恣意張揚,脫出框架盡是桀驁。一如她的人,從不依附誰而活,從不向誰委曲求全。
其實同許知凱相識之後,她已然變得溫馴了太多,甚至可以不惜為了所愛的人,跪在趙毅雄身邊苦苦哀求。可誰又看見,倘若她真有一把、哪怕世上最鈍的刀子,都會毫不遲疑地刺入趙毅雄的胸膛。
許葉倫那樣的女人,柔和沉靜,賢惠內斂,是一隻最討巧的小麻雀,悅耳地唱著最動聽的歌。
喬珞蕪之流,則是衣著精美的金絲雀,與生俱來的優雅與善變,讓關著她的籠子都不得不重金打造,任誰都須得捧得她高高在上不可。
而趙佑瑜。
多可悲如趙佑瑜,多可畏如趙佑瑜!
她並不是豢養來觀賞的鳥兒,而是這個世界的掠食者,是頂尖的獵手。不論是什麼樣的對手,她都可以毫不退縮地拚盡一切,用尖吻與利爪,刺瞎他的眼、剖出他的心髒!故而當那些太過自負的人接近她的時候,當一眾自作聰明的追隨者諂媚討好的時候,她幾乎隻肯冷眼相對,再不肯施舍其他了。
在許知凱之前,她見過的那些人實在不值一提!賣弄才學者有之,實則愚蠢無知,隻仗著一知半解的丁點兒墨水,就敢出來招搖撞騙,實在可笑;倘使被戳穿了,還要惱羞成怒,搬出許多惡心人的歪理來壓人一頭,實在可憐。獨行專斷者有之,實則胸無大誌,自以為懷才不遇,甘心去作閑雲野鶴,實則真真是無能之輩,除卻遭人譏諷時能瞪圓眼睛耍一股子怪狠,的的確確是個黔驢技窮,實在可笑。
她曾身在泥淖裏看這些人,固然是五十步笑百步;如今回過頭來,倒是有些後悔自己當初的自命清高,慣是袖手旁觀,竟不曾認真地去看一場誰的笑話。
直至葉風的出現,令她沉寂多年的心終於蕩起一絲波瀾,可惜稍縱即逝,轉瞬成空了。葉風太過奸詐狡猾這已然是不爭的事實,陪伴在身邊無異於一顆定時炸彈,他們二人相對,除卻相互算計,亦再沒有第二種關係。但許知凱不同。
初見許知凱,她隻覺此人冷峻如刀鋒,不曾虛張聲勢,卻也足以令人望而生畏。英氣天成,正氣凜然,用以褒獎並不為過。他的一記目光,都能夠令金灝飛那場婚禮上所有人失去顏色。
他西裝筆挺的模樣,他認真工作的側臉,他那一身莊嚴的警服,甚至是,他身中一槍倒在路邊,也死死咬緊了牙關不肯喊疼的倔強……令她失去理智,放棄了驕傲,迫不及待地妄圖和他一起站在陽光下。
現在,真的到了這一刻。
“趙小姐,現在後悔,一切都來得及。”
郭子儀將移動床推得十分緩慢,彎著腰附在她耳邊小聲說著,看起來似乎比她還要緊張。她便安慰似的拍了拍人手背,繼而鄭重搖了搖頭。
“趙小姐,我認為一切還有回寰的餘地啊……”
“Betty。”趙佑瑜沒有再放任對方說下去。她心意已決,勸阻亦是徒勞。“你要記得,不論我和知凱誰能活下來,不論……這個孩子以後由誰來撫養。我有給他起過名字……”
“我記得!”郭子儀連忙搶道,“許清,清清白白的清。”
窮盡一生,求而不得的清白,願子孫後代能守得住。
趙佑瑜曾以為自己會是最寬容開明的母親,不會對孩子有任何的要求,放任他開心長大便好。但現在不一樣,她依然不期待著這個孩子會有多麼大的成就,抑或一定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她隻需他一直秉持一顆善良勇敢的心,舍得將自己的東西分享,願意力所能及的幫助別人,可以拒絕這世上的諸多誘惑,永遠站在正義光明的地方。
他千萬不要,被優柔寡斷壓彎了脊梁,不要被遲疑懦弱,擊垮了信念。
至此,足矣。
“Betty……”
“我在聽,你說。”
“我在想……如果當初,媽媽有勸過我,和我說過要做對的事,我會不會不一樣……”
“這……”郭子儀支支吾吾不知所言,她垂下頭,卻瞥見趙佑瑜眼中似有淚光閃爍。
“可是她沒有,她總是以為她丈夫的所作所為全無錯誤。可悲的是,她的丈夫並不愛她,還壞事做盡。”
趙佑瑜說著,兩顆淚珠兒已然淌落下頜,沒入發梢。從前她流的眼淚是溫熱的,這一回,卻冰涼無比。一如她麵對這個家庭的心,從內而外,都冷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