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的眼裏,有很多罪惡。可是在神的眼裏,究竟什麼才算犯罪,其實沒人真正知道。所以,人世間的一切紛爭,終究還得由人來了結,無論如何。
——南硯曦
一
在威廉農場衣食無憂的日子裏,偶爾我會捫心自問:嘿,夥計,你有多久沒有抬頭看看天空?
我得承認,在曆經近20年的軍旅生涯之後,我像一隻羽毛散亂的鳥兒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能找到一個棲身之所確實是莫大的幸運。然而,衣食無憂的日子對於任何一個男人來說就如陷入沼澤地一般不幸,惰性總是在不經意中腐蝕著人的意誌。我相信在我之前或在我之後,依然會有太多體麵的﹑好吃懶做的家夥在平庸中墮落,最後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呻吟著悲哀地死去。
帶著諸多無法兌現的欲望在病床上咽氣,算不算一種莫大的恥辱?別回答我。
那些擅長把自己的意誌強加在別人身上的大人物一貫吹噓,正常的男人應成家立業,承擔各種道義上和法律上的責任,當然千萬別忘了納稅和行善。這樣最後能有一個體麵的葬禮,還能上天堂。如果真有天堂的話。
可問題在於,不論在窮鄉僻壤,還是在繁華鬧市,誰都指望與眾不同。
迎著穿破雲層的朝陽,萬丈霞光下,我穿著一件濺有各種油彩的黃白條紋睡衣,趿著拖鞋,戴著一頂可笑的絨帽,手持畫筆坐在走廊上,叼著雪茄,隨煙霧吐出一聲無聲的歎息。
秋天大約給人兩種景致,碩果累累戓枯葉凋零。此時,我處於兩者之間。
彎穹曲曲通往農場的道路兩旁,我的雇工們正在玉米地裏嫻熟地收割玉米,也有人正在往紅色穀倉裏搬運土豆。
不遠處圍著圍欄的草場上,一群奶牛愜意地咀嚼著尚沾有露珠的青草。幾名擠奶女工似快樂的鳥兒,靠在圍欄上竊竊私語著,時不時爆發出肆無忌憚的歡笑。惹得一隻帶著雞仔在沙地上覓食的老母雞不時抖動翅膀示威。
我原以為,避開倫敦的喧囂以一個合理的價格買下處於約克鎮郊區的這座農場,會給我的生活帶來極大的安寧。事實是:除了墳墓,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地方清靜。
我對農業和畜牧業一竅不通,隻是向往一種隱士般的生活。在這一點上,田園風光無限、具有悠久藝術特質的約克鎮確實是修身養性的居所。品茶和喝酒消磨了這裏具有紳士風度和淑女風範的人一生中的大部份時光。
我會不會像這裏的人一樣,在某個憂鬱的早晨抑戓情意綿綿的黃昏,靠在一張磨得沒有棱角的光滑竹躺椅上,永久地垂下白發蒼蒼的頭顱?
墓誌銘該怎麼寫?和善而不拘小節的農場主大衛·菲林,還是曾為大不列顛帝國和英屬印度開辟亞洲立下累累功勳的大衛·菲林少校?
亞洲…亞洲,我嘟噥著取下雪茄,竭力摒棄在腦海中疊映的一幕幕往事,用畫筆在畫布上胡亂凃抹著。我清楚地知道,當一個人習慣沉溺於往事卻不再對未來抱有多少生活熱情時,就已經老了。我剛跨進40歲的門坎,雖無子女繞膝,卻也不想衰老得太快。
亞洲!我狠狠抽了一口雪茄,將畫筆扔在顏料盤上,端起茶幾上的咖啡杯喝了一大口咖啡,但無法驅散心中的煩惱。
我的煩惱來自於幾天前收到的一封英屬印度現任總督查爾斯·哈丁男爵的親筆信。盡管我沒有揭開信上的封印就直接把信件扔在壁爐裏焚燒了,可我有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就好比一條毒蛇躲在暗處揚起箭頭似的頭顱,吐著紫紅色的信子冷冰冰地說:“菲林,你這該死的。從來沒有活著退休的職業軍人!”
對於我來說,1912年的秋天是一個值得慶幸的豐收季節。因為不善理財的我沒有破產,這真是一個奇跡。另一方麵,這是一個令人多愁善感的季節。憑著軍人的直覺,我知道自己因某種原因,即將離開。
在南亞的印度和尼泊爾,東南亞的緬甸,東亞的中國西藏地區,殺人曾經是我的職業。
開辟殖民地猶如開墾荒地,殖民者是手持鐮刀的農夫,被殖民者是雜亂的草芥。
征服總是要重複一場又一場的血刈!這個過程沒有絲毫慈悲,所謂憐憫是上帝的事。
我叼起雪茄,不由自主地搓著沾在手上的油彩,眯眼看著正在收割中的玉米地。那一株株依次在鐮刀下傾倒的玉米杆,恰如曾倒在我麵前的一具具屍體。
有多少往事會隨風而逝?沒有。往事之所以不堪回首,隻是很少有人情願回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