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春天是黑暗的。
有時候,魏思逸感到自己靈魂出殼了,在半醒半夢中蕩進蕩出。靈魂是一個有形狀的捉摸不定的東西。呈藍色,樣子與“大”字十分相近,隻是結構顯得有些肥大,一種圓頭圓腦的肥大,並且靈魂似一個有生命的物體,像顯微鏡裏麵的細菌,在一種力的催動下瘋狂地擴張著活動空間。靈魂有時候也會變成一個圓球在魏思逸的視野裏蹦來跳去,涼涼的滑滑的,即便是你已經把它牢牢抓在手中,它也會從你的指縫裏溜走。靈魂就像一個頑皮的小孩,沒有一塊門板能擋住頑皮的欲望,但靈魂的記性很好,不管玩得再晚跑得再遠,也忘不了回家的路。隻要魏思逸喊它,靈魂即便是十二分的不情願,也最終會回到魏思逸的體魄中。
醒來的時候,病房裏一片哭聲。魏思逸的父母、親戚、鄰居、老師、同學都哭了。凡是到醫院探望魏思逸的人沒有一個不落淚生情的,他從親人的目光裏看到的是悲哀和絕望,從其他人的目光裏看到的是同情和憐憫。從人們的言行舉止和為他所做的種種異常舉動中,魏思逸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絕望,這是一種對生命即將終止的絕望。
“這孩子命真硬。”張醫生取下眼鏡,用手拭擦著眼角的淚說。作為一名醫生,在生死線上忙碌了一生,對於死亡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冷靜。一個醫術高明的醫生是非常吝嗇的,他從不為病人流一滴淚。但是,今天張醫生卻哭了。是為自己在魏思逸的病情上顯示出十分拙劣愚笨的醫術而哭,還是為一個年輕的生命在不明不白的病痛中一步一步被死神那可惡的魔爪拽向深淵而哭泣?他說不清楚。麵對一個碩大的頭顱,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先進的醫療設備豐富的臨床經驗對魏思逸沒有一點效果,相反卻由於時間的拖延,加重了魏思逸的病情。張醫生覺得無可奈何。
魏思逸得了一種怪病,張醫生說他行醫三十載從沒有見過這種怪病。他是州裏醫學界著名權威,在1990年自治區醫學界排行榜上張醫生名列第八位,這是一件足以使全州人民驕傲的事情。因為張醫生的存在無疑使許多人感到自己的生命有了一種實實在在的安全。為此,張醫生就成了認識他的人和不認識他但知道他的名字的人們的精神支柱,他是病人的皇帝,能決定你的生和死。他得到了大人物和小人物們的充分肯定和讚譽——大人物給他寬敞的住房和各種津貼以及所能享受的許多特權;小人物送給他一麵麵錦旗和一些所能代表小人物內心的感激的東西,張醫生非常珍惜人們送給他的榮譽,像寶臧一樣經常拿出來翻翻看看。他覺得榮譽是一個非常高尚的詞彙,它不是用金錢買來的,不是偷來的,不是搶來的騙來的,是熱愛他的人們實心實意送給他的。因此,他特別珍惜自己的榮譽。
張醫生年近六十,個子不高,胖墩墩的,長得慈眉善目,說話細聲慢氣的,一看就是一個非常和善的老人。他醫德高尚,不管大人物還是小人物一律平等對待,因而備受人們的讚揚,特別是那些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小人物。
魏思逸的病情在一天天嚴重惡化。他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用語言表達他的思維,隻能一天24小時靠輸液維持生命。他的頭看上去比以往更可怕,所有找不到的病源都集中到了他的頭部,他的頭就像一個巨大的冬瓜,似乎有一個魔鬼在裏麵不斷地注水充氣,他的臉慘白油亮,在不斷的膨脹中急劇地發生著慘烈的變化。就連他的父母都無法辨認出他們的兒子了。這就是我們的兒子?那個活潑健康漂亮的小夥子?父母捫心自問。哪怕是一個月前,魏思逸還是另外一個樣子呀。
魏思逸是獨生子,父母都已過不惑,爸爸是鍋爐工,媽媽在某局當勤雜工,日子雖不富裕但也是個安樂之家。自從魏思逸得了這種怪病後,這個幸福的三口之家便陷入了惡夢之中了。
魏思逸的父母已經意識到眼淚和哭聲於兒子的病一點用處都沒有,相反卻使自己的生命係統發生了巨大的紊亂,報警器開始響個不停,黃牌警告一個接著一個。雖然他們以堅強的毅力支撐著生命之廈,但他們幾乎同時都意識到一種危險:兒子需要他們,他們不能沒有兒子。他們發誓為了兒子要好好地活下去。於是,魏思逸的雙親不再有眼淚和哭聲了。有時候他們甚至快樂地去承受痛苦的折磨,效果雖然不大,但他們的身體狀況卻神奇般地好轉起來。唉,人哪,沒有承受不了的苦難和罪孽。
魏思逸住的是單間病房。並非是醫院的恩賜或者是魏思逸家有錢,而是他得的是種怪病,在沒有查明病因的情況下,這種病傳染的可能性是萬萬不能排除的。張醫生親自安排和施實,給了他最好的房間和最好的治療條件。並且,考慮到患者的經濟承受能力,院方在張醫生的施壓下做了多次讓步。張醫生在榮譽的鼓舞下拍著胸脯向院黨委保證一定要治好魏思逸的病,院黨委對此一點信心都沒有,但礙著他的頂尖醫術和頂尖醫術上麵的巨大的榮譽光環,隻好由著他。張醫生可是個得罪不起的人物,區內外許多著名大醫院連續挖了幾十年的牆角,不得不兵敗而歸,這是鐵的事實。更重要的是由於張醫生的存在,政府在財政拔款方麵顯得非常大方。
靈魂究竟是什麼東西?魏思逸現在開始認真地探討起來。在他18年的生命中幾乎從來沒有時間去想去研究有關靈魂的事情,他斷奶後不久就被媽媽送進托兒所,然後的情形更糟,幼兒園、小學、中學、高中,幾乎都是一口氣跑過來的。從小到大,魏思逸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他因而是同學們羨慕的對象。三好學生班長學習委員就像個跟屁蟲一樣到處跟著他走。當然,他也跟別人打架,有時候吃虧,有時候占便宜。他愛玩愛跑愛跳,像一隻無憂無慮的小山羊。後來他有了心事,在他十七歲的時候愛上一個叫李芳芳的女同學。李芳芳比他低一級,他們是在一次學生會聯歡晚會上認識的,從此魏思逸夢魂牽繞的全是李芳芳。關於靈魂,魏思逸的大腦幾乎是一張白紙,在他看來靈魂僅僅是一個符號,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內容和意義。隻有現在,在他生命岌岌可危時,在他彌留人間之際,他開始想到靈魂二字,想到它的實際內容和意義。
星期一,院黨委就有關魏思逸的醫藥費問題專門召開了一次擴大會議,院長、副院長、各科室正副主任、黨員代表、群眾代表50餘人參加了這次會議。這是一次真正的民主大會。會議開得像一鍋粥,大家各持一詞,幾種意見各不相讓。院長無奈宣布投票表決,結果依然不盡如人意。習慣於一言堂太久了,民主反而不好,最後院長非常武斷地宣布:魏思逸的醫藥費中免去住院費、國產醫藥費,但進口藥和合資藥費是斷然不能免去的。因為進口藥實在太貴,一支美國產的AG-20WIP針劑就是350塊錢,一支日本產的YX-102WPSO針劑就是200塊錢,這還是成本價。魏思逸每天打兩針合計人民幣就是500多塊,這樣打下去還了得,非把醫院打倒閉不可!醫院不是慈善機構,社會主義也要講經濟效益,幹嘛為了一個毫無希望的病人非要把全院拖入絕境?院長如是說。話音十分明顯地指向張醫生。
星期二,張醫生秘密邀請的專家來到了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在1990年自治區醫學界的排行榜上的前八位專家中,除一死一癱外,今都安在。5位專家之所以風風火火地趕來,是因為他們對魏思逸的病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張醫生非常不安地把院黨委的決定告訴了魏思逸的雙親,於是魏思逸的父母又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媽媽當即暈死過去,經在場醫務人員全力搶救方才吐出一口鮮血醒來。“我真的一點也不想活了。”魏思逸的母親說。她沒有哭,半年來,兒子的病早已經抽幹了她一生的眼淚。在場的人見此悲慘情景無不淚流滿麵,但是都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同情和眼淚不能代替巨額藥費,這個世界僅靠同情和眼淚是不能解決問題的。於是,在場的人紛紛解囊相助,十塊八塊不嫌少,四十五十不嫌多。消息傳到院長的耳朵裏,他覺得此辦法可行,於是又立刻召開一次黨委擴大會議,會上院長做了一個平生從沒有過的感人肺腑的演講報告,慷慨激昂聲淚俱下,產生了極大的反響,全院上下近千名員工在雷鋒精神和人道主義的感召下慷慨解囊,領導幹部黨員群眾爭先恐後,僅半天時間院黨委就收到幾千元的捐款。
醫院的行動啟發了魏思逸的女朋友李芳芳,她回到學校立即召開了一個由校領導和各年級團支部書記以及學生代表參加的學生會大會,並邀請了州、市團委書記參加了這次別開生麵的學生會。李芳芳的組織能力和演說能力可以說是一流的,大會開得非常成功。然後,李芳芳又帶領學生會的頭頭們拜訪了州電視台、州報社以及她們認為有傳媒作用的單位。她們的壯舉深深感動了電視台報社的領導和記者們。不僅如此,李芳芳和她的學生會的頭頭們還準備利用大禮拜天去街上進行募捐活動,她們堅信通過電視報紙的新聞傳播,募捐活動一定會在廣大市民中間產生良好的效果。
星期二晚上,魏思逸開始脫發,他似乎聽到一種類似潮濕牆皮的剝落聲,他感到一種從末有過的恐怖。這種恐怖由腳底開始,麻麻地向上翻卷,雖然無聲無息但他卻真真切切地聽到一種可怕的聲音。“救命!”他大聲地喊叫起來。喊是沒有用的,誰也沒有聽見他的喊聲。他的頭發一大片一大片脫落著,枕頭周圍落了一層厚厚的枯黃的毛發。“救救我,爸爸……”他的瘦瘦的父親躺在另一張床上,酣聲如雷。“我的眉毛也開始脫落啦!”他徹底絕望了。後來魏思逸的爸爸醒了,他點了一支煙吸了一會兒,站起來想去撒尿,於是就發現了兒子的變化。他表現得非常冷靜,甚至一點點吃驚都沒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後把煙霧粗粗地噴了出來。他走過來默然地把兒子脫落下來的毛發收拾幹淨拿出去扔掉了。“你混蛋!”魏思逸在父親身後大聲喊道。但是爸爸根本就聽不到他的喊叫聲。
之後,魏思逸再也不去關心他周圍的人了。他的親人他的老師他的同學醫院的醫生護士電視台的攝像機鏡頭拿著話筒跑來跑去的記者還有照像機的快門聲刺眼的閃光燈一雙雙關切的眼睛一張張張開又合上的嘴巴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爸爸媽媽在記者麵前失聲痛哭其實他們早已不再哭泣隻是為了求助社會的支援才如此悲傷地哭他們已度過悲痛期魏思逸的死在預料之中如果活下來就像重新撿了一個兒子這對大磨大難的父母來說早已無悲喜之分了。甚至連李芳芳在魏思逸的心目中也不那麼有特別的魅力了。在學校的時候他們的戀愛十分隱秘,誰也不知道他倆是相好。他們愛得十分單純,僅限於手拉手的小把戲,他曾提出過要吻她,她卻狡猾地說在下一次約會的時候。他一直渴望著下一次,他從來沒有吻過女孩子,這是他第一次的初戀,一生中不成熟的但卻非常純潔的初戀。然而,沒有下一次了,魏思逸病倒了。
他決定不再理會周圍的人們了,甚至以張醫生為首的專家小組。專家小組每次會診很特別,他們趕走了魏思逸身邊所有的人,包括副主任以下的全部醫務人員。有時候他們也在夜間來,行動詭秘來去無蹤,魏思逸的病房頓時被蒙上濃濃的神秘氣息。
星期四,魏思逸開始靠氧氣維持生命。他的臉現在看上去就像美國三K黨戴的麵具,也像京劇臉譜裏的小生,顯得十分滑稽。不知名的病在他的頭腦裏越聚越多,並且在不斷地繁殖橫生。有時候魏思逸感覺到自己的頭幾乎要炸裂了,就像經曆了一次核裂變,大地傾刻間化為灰盡,而魏思逸的軀體在燃燒的瓦礫中痛苦地掙紮,生命隻剩一絲遊魂,在死神的召喚下,從焦糊的肉體中漸漸遠離。魏思逸痛苦地哀嚎著翻滾著,勇敢地抗爭著,他不想死,哪怕殘缺不全的肉體尚存一丁點生命的光環,他都要活下去。為了安全,人們把魏思逸的四肢用繩子牢牢地捆住。“好孩子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病,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病……”張醫生緊緊握住魏思逸的手嗚咽著說。
魏思逸也有清醒的時候,雖然他不能開口說話,人們也不知道他處在清醒狀態,但他自己卻非常明白。有時候他可以把自生病以來所發生的一些雜亂的思緒慢慢理順,他表現得十分冷靜,甚至連眼珠都沒動一下。從人們的表情和自己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可能快要死啦。對於死,他剛開始感到非常非常害怕。在他能用語言來表達思想的時候,他哭過喊過嚎叫過,用他認為十分奏效的表達方式非常形象地表演過他對死亡的懼怕。後來,他甚至動員自己的父母給張醫生下跪,他苦苦哀求張醫生甚至每一個他所見到過的醫生和護士。一點用都沒有。之後病情的加劇演變,以及對死亡的適應,使他有時候變得竟然渴望這一天的到來了。為了體驗這神聖的一瞬間,他甚至請求張醫生允許他安樂死,失去了對生的希望反倒使他有了迎接死神挑戰的勇氣,希望早日結束病魔的折磨。對於一個雄心脖脖但卻病入膏肓的年輕人來說,安樂死也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他是一個好學生,優異的學習成績,高大英俊的體魄,使他的生活充滿榮譽,安樂死是體現榮譽的最佳方式,可以說是開全州甚至是全自治區安樂死之先河。人們會長久地記住魏思逸這個名字的。有一段時間裏,魏思逸被這個狂熱的念頭扯住不放,他精神倍增鬥誌昂揚。
誰也不知道一個無法用語言表達思維的人在想些什麼。張醫生對他說:你一定要活下去,我們一定能治好你的病。他的眼睛沒有一點光澤性的反應。保險公司的人把5000元現金當著他的麵交給他的父母。老校長把全校師生捐的6000元現金放在媽媽的手中。李芳芳和學生會的頭頭們的一束束鮮花擺在他的床前,鮮花代表著同學們一顆顆愛心。這一切都沒有打動他的心。由於電視台和報紙宣傳的特殊效果,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心魏思逸的病了,州黨委書記、州長看了電視後親自來病房探望魏思逸,他們鼓勵他同病魔做鬥爭,並同他合影留念。照片在《博爾塔拉報》上頭版刊出,有一定的轟動效果。州團委授予魏思逸優秀共青團員的光榮稱號,並號召廣大青少年向他學習。緊接著,有關部門也給他送來了錦旗證書,以表彰他同病魔做鬥爭的勇敢行為。電視台、報社二十四小時跟蹤報道及時地將各種新聞傳送到千家萬戶,全州頓時掀起一股比、學、趕、幫、超的浪潮。魏思逸一夜之間成為廣大青年學習的楷模,一時間,社會風氣大有好轉,青少年犯罪直線下降。輿論吹去了人們良心上的塵土,人人發現自己原來都有一顆愛心,不斷有許多善良的人們來醫院探望魏思逸,他們以不同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