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張醫生邀請的非官方性質的專家小組在魏思逸的病房裏轉了幾天後,很快散去了,走的時候每個專家的臉上的表情都顯得很尷尬。專家不是蟲子,不能鑽進病人的體內,即便是能鑽進去,搞不清楚的東西依然搞不清,現代醫學技術在有些病魔麵前顯得如此無能。送走了同行朋友,張醫生的情緒非常底落,他感到非常羞愧,這在他成為專家以來還是第一次。他知道魏思逸得的病有可能是一種目前人類尚未發現的新病種,如果他能解開此病之謎那可是多大的榮耀啊,可是現在看來他是沒有能力解開魏思逸病之謎了。不僅如此,這還會影響到他在醫院的威信和地位,因為在魏思逸的身上他給予的關心太多了,甚至超出了一名醫生正常的職務範圍。人的愛心是有目的的,沒有目的的愛心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他給魏思逸的愛心太多,無形中產生的影響和所擔負的責任和壓力就越大。現在州裏的頭頭們三天兩頭來電話尋問魏思逸的病情進展情況,頭頭們指示:要不惜一切代價救活魏思逸同學這不僅僅是為了體現我們社會主義製度的優越性而且更重要的是魏思逸同學是廣大青少年學習的楷模這在目前改革開放市場經濟的環境裏顯得尤為重要。院黨委也成立了自己的搶救小組,由張醫生任組長,院長每天都親自視察一次搶救小組。

還有來自新聞單位的壓力。那些該死的記者就像一條條嗅覺靈敏的狗,一遇風吹草動就汪汪亂叫。他現在甚至都不敢出門買菜,隻要一露臉馬上就會有一些無聊的人湊上前來和他胡扯八道。有些人甚至把魏思逸的病和環境汙染以及世紀交替扯在一起。張醫生感到了一種前所末有的來自各方的巨大壓力和危險,幾乎要把他壓垮了,死不掉活不成。他現在覺得自己也快成了那孩子的翻版,如果這場鬧劇再演下去的話。在失去自信的同時他又找不到一個好的解決辦法。張醫生非常苦惱,他覺得自己吃虧就吃在太注重別人如何看待自己了,如果當初他果斷地處理此事,就不會有今天的惡果了,

但是要說他沒有私心也是不公正的,因為他太想知道那孩子得的到底是什麼病了,他犯了一個大錯誤,幾乎毀了他一生的美譽。他決定一等這件事有了結局就退休。給自己的醫生生涯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在坎特布拉克,好朋友把魏思逸的靈魂帶到一座山崖下,兩個靈魂飄到崖的半中腰,這裏有一個山洞,不太大隻能容納一個人。洞裏麵坐著一具僵屍,是個男人的屍體,幹癟枯萎但形體卻保存得十分完好。“這是我的肉身。”新朋友告訴魏思逸的靈魂。他在世的時候是一個遠近聞名的賭棍,他的運氣一直不好,到死都沒有翻過身來。他輸羊輸牛輸馬輸駱駝最後連老婆孩子也輸掉了,於是他就四處流浪乞討,後來饑病交加,實在沒有辦法活下去了,就死在這個山洞裏。由於這裏的幹燥環境和溫度使得他的肉身一直沒有腐爛。說實話,這也是個奇跡。一百年後的一天,一個放羊的青年發現了他,於是他就被一個民族供為神人。其實他即非神人亦非民族英雄,而有關他的神話傳說和英雄史詩卻流傳至今,想來真是可笑得很。所以說這個世界有時候真的很荒謬,你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

4月28日,下午。在有關方麵的大力支持下,“魏思逸同學病情通報暨援救募捐新聞發布會”在州政府禮堂如期舉行。由於在這之前李芳芳和她的學生會作了大量的富有成效的工作,記者招待會超出想象的成功。特別是外地近十家新聞單位,不僅派來了最好的記者,而且還帶來許多企業的廠長經理。企業家們認為這次新聞發布會是他們的產品進軍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的一個機會,同時也是他們揚名立宛的大好時機,所以他們在捐款方麵出手都十分大方。而本地捐款的企業卻寥若晨星,究其原因是經濟不景氣——除了少數公司廠家略有贏餘之外,大部分都處於虧損和倒閉的邊緣。隻有某有限公司的陳總經理捐得最多,他因為副州長以上的頭頭拒絕出麵給他頒發錦旗和榮譽證書,就把原先答應捐的五萬塊錢降至三萬塊錢以示報複。但不管怎麼說,陳總經理還是為博州人民爭了一點光彩。

記者招待會結束的第二天,李芳芳同學在上課的時候突然產生了一個大膽的奇想,課後她把這個奇想告訴了學生會的頭頭們,大家都覺得這個辦法可行。宣傳幹事王佳說她爸爸是軍分區司令員,求他出麵這事準成。於是李芳芳和她的學生會的頭頭們中午一放學就跑到王佳同學的家裏去找她爸爸,她們的想法把王司令員著實嚇了一跳。“同學們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請求空軍派飛機送魏思逸去北京治病的想法倒是不錯,隻是……這個這個……”王司令員說著說著開始抓耳撓腮起來,他不知該如何對這幫天真可愛的孩子們解釋她們的想法是多麼的荒唐可笑。

“爸爸你想想辦法嘛!”王佳開始撒嬌。這是她慣用的手段,平時很管用。李芳芳她們也趁機圍著王司令員大伯大伯地求個不停,把他纏得哭笑不得,最後隻得答應她們向上級反映一下再說。

說了你也不信,李芳芳同學的奇想後來真正成為現實。這是一個什麼都可以變成現實的時代,人們的想像力與現實的差距越來越小,成功和奇想有時候隻一步之遙,激發變為現實的靈感往往是一個幼稚和愚蠢的念頭。空軍方麵在接到王司令員的彙報後非常重視此事,他們很快就和民航烏魯木齊分局取得了聯係,並達成一致意見。空軍決定派一架直升飛機把魏思逸同學接到烏魯木齊,然後再由民航班機將魏思逸同學免費送往北京治病。消息傳來,全校一遍歡騰,學生會的頭頭們激動地抱頭大哭,李芳芳同學立刻用電話將這激動人心的消息通報給州裏的新聞單位,她希望全州各族人民都知道這個好消息。

“這是一個很好的結局。”張醫生在得知這個消息時激動地說。這個結局雖說不上是最後的完美,但對他確實是一種最好的解脫方式。他可以避免很多名譽上的損失。

這是一個很好的結局。由於最近一個時期圍繞魏思逸和他的病所產生的社會效果,一些商人見有利可圖馬上掉轉船頭開辦了“魏思逸商行”、“魏思逸連鎖店”、“魏思逸三好學生文具店”、“魏思逸家俱城”、“魏思逸時裝城”、“魏思逸購物中心”等等許多以魏思逸的名字命名的商店,更有甚者,一些不法之徒打著募捐的旗號四處招搖撞騙,嚴重地損害了善良的人們的美好感情和對魏思逸的愛。“魏思逸現象”已引起有關方麵的憂慮。

最後的時刻到了,魏思逸的靈魂向好朋友告別,兩個好朋友彼此已產生了深厚的友情,分手時顯得戀戀不舍,好朋友甚至把魏思逸的靈魂一直送到醫院病房的門前。“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分手的時候魏思逸平靜地告訴新朋友,經過這幾天的奇異旅程,魏思逸的靈魂得到了升華。

5月1日,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下午6點10分,由空軍派出的一架綠色直升飛機從烏魯木齊準時飛抵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有關部門在三八公園為魏思逸舉行了隆重的歡送儀式,當直升飛機轉動著巨大的螺旋漿緩緩降落在公園廣場上時,人們立刻變得激動起來,有6所小學5所中學的師生參加了這次歡送儀式。在鼓樂聲中,自治州黨、政、軍領導快步走上前去與空軍救援人員熱烈握手問候,他們代表全州30萬各族人民對人民解放軍的無私奉獻表示誠摯的感謝。數十名各族少年兒童歡呼著向新時代最可愛的人獻上了一束束鮮花。緊接著自治州一把手和空軍救援人員分別發表了簡短而熱情洋溢的講話,他們一致勉勵同學們以魏思逸同學刻苦學習不斷進取和同病魔做殊死鬥爭的感人精神為榜樣,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爭做愛黨愛祖國愛人民的四有新人。

去繁就簡,省去歡送場麵細節不提。這一天裏的大部分時間,李芳芳都伴隨在魏思逸的身邊。這是自魏思逸病倒之後從來沒有過的事,她怕和他單獨在一起,哪怕就一小會兒她都受不的。她非常害怕別人知道自己和魏思逸的秘密,她的身份、年齡以及以後在學生會裏不斷上升的地位,使得她更是對魏思逸敬而遠之。哪怕是夢裏都害怕見到他。所以平時,隻要去醫院探望魏思逸,她都會和學生會的頭頭們站在一起。在她看來,魏思逸和所有的同學一樣,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如果現在躺在病床上的人不是魏思逸而是另外一個同學,她李芳芳也會像幫助魏思逸那樣去幫助他的。她的偽裝十分成功,因為她深深懂得一項有可能成功的事業如果蒙上個人感情其成功率就會大打折扣,這是十分危險的。但做為魏思逸的女朋友,李芳芳又深感驕傲和得意。在競爭如林的姑娘們中間,唯獨她李芳芳得到了魏思逸的青睞,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殊榮。而且她當時的相貌並不十分出眾,甚至不如現在漂亮。這是一個黑色的春天,不管對魏思逸還是對他周圍的人,隻是對於黑色的理解人們各不相同罷了。有時候李芳芳覺得自己是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吸進一個巨大的黑洞之中,無論她如何想改變方向,但她發現自己的力量是如此的蒼白,她沒有辦法改變現實,沒有使現實朝著一個早已安排好的結局運轉的勇氣和力量,有時候她感到自己特別渺小,就像一個報廢的機器零件一樣,一點用處都沒有。她非常苦惱以至於不敢麵對魏思逸那張京劇臉譜似的麵孔。這張臉看上去顯得非常滑稽可笑,誰也沒有認真地去研究過。麵對這張臉,人(包括他的雙親)的眼睛無法在上麵花時間停留一會兒,目光觸及的一瞬間都呼的一下去看別的地方去了。其實你隻要稍稍認真地看上一會兒,就會發現這張臉在笑。在這之前李芳芳從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直到昨天下午一次偶然的巧合她才發現。於是她坐在魏思逸的病床邊全心全意地研究起這張臉來。這張臉好比是地球,人類是通過地球去探索宇宙空間的,而李芳芳在探索宇宙奧秘的時候恰恰忘記了自己來自地球,她走得太遠以至於迷路而無法找到來自生命根源的那個地方了。魏思逸的臉看上去在笑,但又似乎在哭。當你覺得他在哭的時候他又在笑,李芳芳越看越著迷越看越覺得這裏麵充滿神秘。這是一張充滿悲劇的臉,散發著一種悲哀的情緒,裏麵集結著一股巨大的力量隨時都會把你引向一個變裂毀滅燃燒的死亡的荒原之中。魏思逸和李芳芳站在荒原的板塊上,他們的距離在無形中變得越來越大,在氣流中彼此都變得模糊不清,但他們都在向著同一個方向旋轉。那是一個黑色之洞,他們還有所有的人,都在一股無法抗拒的引力的吸引下,朝著同一個方向流去……

“這就是答案?”李芳芳沮喪地想。“人類不是混沌的,人類始終是清醒的。”李芳芳對魏思逸的臉說。同時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在和一個陌生人說話。隻有未來而沒有過去,仿佛她從來就不記得這個人來自何方。後來,這張臉再也看不出什麼名堂啦,因為李芳芳拒絕承認她所看到的一切。人類永遠不肯敞開無聊的心去接受遙遠的現實。

最後的時刻到了。魏思逸被眾多的人從救護車裏小心翼翼地抬出來,他輸著液掛著氧抬起來很麻煩。他的擔架是特製的,碩大的腦袋被鋼筋架很巧妙地固定著,看上去很舒服。魏思逸的父母與兒子同行,他們無事可做就忙著向人們揮淚告別。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磨煉他們學會了應酬。應酬並不虛偽,是愛的一種形式。

李芳芳是最後一個離開直升飛機的。走的時候她覺得魏思逸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她感到那裏麵有一團火跳動了一下,頓時她的心就像觸電般顫栗起來。她失去了往日的穩重和冷靜差點從飛機上栽下來。直升飛機很快就起飛了,像一隻展翅的大鳥轟鳴著漸漸遠去。“我要走啦!”魏思逸在半醒半夢中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似如重釋負又似憂慮茫然。空軍救援人員在飛機起飛後迅速給魏思逸換上他們自己帶來的治療設備,他們對自己的醫療手段和水平信心十足。穿白大褂的軍醫們像幻影似地圍著魏思逸轉個不停,而魏思逸對這一切依舊麻木不仁,他的靈魂此刻幽幽飄出體外,在忙碌的白大褂們中間的縫隙裏飄向機窗邊,他被外麵的壯麗景色和自由的空氣所陶醉。魏思逸感到自己現在正向著一個旋轉著的黑洞飄去,

他一點也不害怕,甚至以快樂的心情來迎接著這一切的到來。

李芳芳呆呆地看著消失在白楊樹尖尖裏的飛機,忽然她哭了起來。直升飛機的聲音依然清晰可辨,少女的心依然在顫栗,淚水止不住地流淌。那時候她為他心跳為他失眠為他哭泣甚至發誓為他活著,那時候她白天黑夜都在趕織一件非常豔麗的圖案的毛衣那是她的心她的愛以及一個女孩子所能獻出的所有的一切……她的初戀,一生中隻有一次的初戀,就像一朵喇叭花在她十七歲夏天的一個晚上張開了美麗的花瓣兒,芳香豔麗,充滿青春和生命的活力。兩顆心曾暗暗海誓山盟。而這一切都像一顆沉寂於沙漠之中的隕石,它曾經有過輝煌的經曆,隻是,從此以後它便永遠被埋葬在風和沙海之中了。

1995.5.10.稿畢於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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