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發生在20世紀90年代末。地點:新疆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季節:秋天。時間:星期一的早上。
一大早,王真子的屁股還沒坐熱,辦公室就有人敲門。來人是一位女子。穿著時髦,年輕漂亮。王真子和坐在對麵的蒙古族小夥子吉仁塔的目光立刻聚焦在那女子的身上。男人欣賞女人自有一套辦法,首先,他像一個饑餓者,先采用狼吞虎咽法,先把女人深深地鑲在腦子裏。即便她頃刻人間蒸發,他們也有本事把她的影子從腦子裏拽出來放在眼前慢慢觀賞咀嚼。然後,開始幻想。跟老牛反芻差不多。不過眼下,王真子和吉仁塔還是被那女子搞得神魂顛倒的亂了分寸,一個忙著倒茶,一個招呼讓坐。慌亂中吉仁塔甚至用袖子又擦了一遍剛剛用抹布擦過的椅子。小夥子的這種熱情在他常年辦公室的生涯中並不是很多見的。
漂亮女子款款落座。她輕輕甩了一下長長的秀發,把一隻精巧的小皮包非常自然地放在兩腿中間。辦公室裏的空氣頓時安靜了許多。一般,來人若是少數民族就由吉仁塔負責接待,反過來要是漢族就由王真子唱開場白。在這件事上兩人一直配合得十分默契,誰也不搶誰的。不過吉仁塔優勢多多,大學本科,不僅會漢語蒙語,其他少數民族語言也不在話下。而王真子就差了許多,雖說也是本科,但隻會漢語,除了小時候學的幾句罵人的話之外,正而八經的少數民族語言,一句不會。
您好。請喝茶。請問您有什麼事?我能為您做些什麼嗎?這種公務員式的開場白是王真子照搬剛剛頒發不久的《國家機關公務人員手冊》裏麵應知應會那一部分的,局裏為此還專門組織過考核。看著漂亮女子,王真子的嘴在機械地蠕動著,這是《國家機關公務人員手冊》頒發後,他第一次使用那上麵的工作用語。
聽上去非常呆板生硬和沒有人情味。
吉仁塔一看王真子那副熊樣心裏就犯急。又覺得很可笑。想這回你小子丟人算是丟到家啦。平時在泡妞方麵,王真子最會吹牛,天底下第一高手。而現在卻被嚇得膽水橫流,像個機器人似的木訥。真丟人!吉仁塔差點沒樂出聲來。
其實,王真子要是認真仔細地看上漂亮女子一眼,就一定不會慌得倒背公務員手冊裏的“應知應會”了。因為他們認識,不僅僅認識,以前兩人還有過一腿呢!
漂亮女子看著王真子那副難過的樣子覺得好笑,就吃吃笑了起來。之後又換了一種方式咯咯咯地笑。王真子覺得笑聲不對頭,因為這笑聲裏麵有某種熟悉的味道,就把目光攏到一處開始認真地看麵前這張咯咯笑的臉。我的媽!不看還好,一看王真子的心就給嚇到南山背後去啦。
這不是安靜又是誰?
後來兩人在一起的時候,王真子還花了不少時間為自己的行為開脫。他說,哥們走南闖北,上天入地,世上的美女也算見識不少,可偏偏在你安靜麵前出了一個大洋相,真是丟盡了我王真子的臉麵。唉,辦公室的生活把哥哥給毀啦!
事出有因,雖是一個洋相,但也絕非偶然。通過這件事王真子仿佛從單位裏幹了一輩子也得不到提升的老職員身上看見了自己日漸猥瑣的影子。他講這些話的時候,安靜就抿著嘴笑。
那天晚上王真子和安靜是在邦尼酒家吃的飯。
事先,王真子向紅紅請好了假,騙她說上級部門來檢查工作領導叫他陪吃晚飯,可能還要去舞廳唱歌。情人眼裏沒假話,紅紅被王真子輕易騙過,還覺得自己的男朋友在領導麵前很有麵子呢。下午,王真子抽空跑到樓下儲蓄所取了500塊錢。這是他和紅紅的結婚錢,每月各200塊,省吃儉用整整存了一年多。他們都是工薪階層,工資不高,一個月要存400塊,可想平時多麼會過了。好在各自家庭條件還都不錯,吃飯不收他們的錢。
不管平時多麼會過,但是該大方的時候絕對不能小氣。這是王真子的處事原則。年輕人是講麵子的,麵子比什麼都重要。更何況安靜和他還有一段感情呢。雖然那段感情都過去七年了,七年中有時候也偶而打個嗝,品一下遙遠陳舊的滋味,可還沒來得及品出味道,就淹沒在現實生活中的雜七雜八的事裏找不到了。但是現在,一切都變了。安靜就活生生地坐在自己的對麵。七年不見她還是那麼年輕漂亮,一點沒變,一看就是生活在優越的環境裏的那種女人。而他自己,隻要一照鏡子,就會發現這七年在枯日寒風中臉上生長出來的皺紋還真是不少呢。
唉,畢竟是三十來歲的人啦。
安排晚宴,王真子著實費了一陣子心機。大酒店太貴,小飯店沒麵子,選來選去最後邦尼酒家榮登榜首。現在的人肚子裏什麼都不缺,就缺味道和環境。於是王真子又在點菜上下了一番功夫。他點的菜樣樣精美實惠,而且又不失本地特色。安靜對每一道菜都讚不絕口,這使得王真子很開心。老情人挺能喝酒,而且酒量頗大,兩人把酒聽歌,喝得溫文爾雅。他們一杯一杯喝著本地最有名的“那達慕”老窖。席間,話題不外乎新疆和內地的一些事情。但他們都不肯談大學同學以及校園,怕回憶過去。後來話題進一步擴展到世界範疇之中。他們談知識產權,談人權問題,談《中國人可以說不》這本書,這算是中國當時最時髦的話題了。兩個年輕人不時賣弄著自己的觀點,搞得像開研討會似的。而有關各自的生活,一字沒提。
吃過飯,王真子搶著去付錢,安靜拽住他說我來我來。王真子豪氣衝天地說我來我來你是客我是主,客隨主變。安靜見王真子真心誠意就由他去了。望著老情人的背影,安靜十分感動。想起了在大學時的情景,那時候他們愛得那樣純潔和瘋狂。王真子一點沒變,還是那副臭德性。他從不讓女人花錢,付賬時總是衝在最前麵,因此上大學的時候他過得最苦,一直過著拆東牆補西牆的日子。不過這家夥得到的快樂也最多,總是有好多女孩子圍著他轉。不光這些,王真子身上還有好多讓安靜著迷的地方呢。
這頓飯花去王真子150塊錢。可他覺得挺高興,腦子大大的,在酒精的協助下十分灑脫地數著手中的鈔票。除了做愛之外,男人隻有在這時候才感覺到有一種作為雄性動物的榮譽感和徹底的喜悅。
走出邦尼酒家,已是燈火闌珊。馬路上,路燈下,人影,車影,朝著不同的方向,來來去去,匆而不忙。這是一個美麗的秋天的夜晚,樹的落葉與橘紅色路燈融為一色,不知不覺中,踩在厚厚的落葉上,腳下的地變得十分柔軟。安靜不僅喜酒,也喜煙,兩人吸著煙,諞著傳子,漫步在暗色林子裏。月光灑進樹的縫隙裏,像童話一樣美。和七年前一樣,安靜還是挽著王真子的胳膊,像小孩子似的總是比他走得快一點點。唯一有所改變的是,他們之間還是有了陌生感,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向他撒嬌了。而且幾年不見,安靜吸煙了。她說吸煙的感覺真好,吸煙的時候可以什麼都不想。
這段時間王真子忙著結婚的事,天昏地暗的,哪裏有閑情欣賞秋日和落葉。真正發現秋葉婆娑而且“未若柳絮因風起”的還是在今天晚上和安靜在一起的時候。農夫隻知勞作和收獲,而欣賞田原之美的卻是詩人。想到此,王真子悄然歎了一口氣。開始,伴著夜色佳人,王真子心裏總覺得有些對不起紅紅,他們快要結婚了,最近一段時間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結婚就像手中的一件活兒,看起來十分簡單,幹起來真的是又累又煩,遠不及談戀愛的時候甜蜜浪漫和輕鬆。而且,有錢還好說,沒錢可就慘了。王真子和紅紅是屬於那種比沒錢的強些比有錢的還差一節子的人,而且兩人的心氣都很高,要想把婚禮辦得體麵風光,就得拚出吃奶的勁了。後來,王真子決定不去想紅紅了,因為一想到她就難免想起結婚的事,一想起結婚的事就要想起錢的問題,一想起錢的問題就難免頭大。然後又想起了紅紅,整個惡性循環。
那天晚上王真子痛痛快快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他和安靜在“美迪婭”舞廳一直跳到淩晨四點,最後隻剩下他們兩個了。王真子和安靜覺著不過癮還想跳下去,“美迪婭”舞廳的老板和保安好說歹說才把他們勸到出租車裏。安靜在中亞大酒店開有包房,兩人勾肩搭背在電梯裏不停地唱著《三套車》,這是他們在大學裏最喜歡的一首前蘇聯民歌。電梯在歌聲中一會到了頂樓,一會又降到了樓底,害得他們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房間。進了房間,安靜對王真子說,你願意和我睡覺嗎?王真子說不。於是兩人撲通一下倒在地毯上呼呼睡去。一頭一個。都醉啦。
這天下午一上班,局長把腦袋伸進王真子的辦公室,神情嚴肅地說小王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然後,腦袋一縮就不見了。王真子和吉仁塔麵麵相覷,大眼瞪小眼都不知局長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在這個局裏,他們兩個是屬於那種非常一般類型的那種職員,既不擔任什麼職務又不在中堅崗位上,可以不誇張地說即使他們失蹤一個月,這個局也不會因此發生一點亂子。王真子和局長的關係不好也不壞,可以說沒什麼深刻的印象。他剛來這個單位上班的時候,局長把王真子和王子真兩個名字混起來叫了半年。可以說王真子和局長從沒單獨接觸過,有時候大家在一起的時候,聽局長說個幽默,他混在同事堆裏配合一下笑聲,僅此而已。現在局長叫他單獨談話,王真子心裏還真的有些發怵。他在到局長辦公室的路上(其實也隻有十來步遠),把自己近一個時期以來的所作所為閃電般地做了一個回顧和總結。發現沒有什麼破綻和漏洞,就小心翼翼地安撫了一下咚咚亂跳的心,嘴裏念念有詞地說小乖乖我的兔寶寶別害怕,我又沒有幹錯事怕什麼。說著說著就推開了局長大人辦公室的門。
局長表現得十分熱情。他給王真子遞煙倒茶讓座,顯示出出乎尋常的親熱。雖然搞不清楚局長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但王真子也是見過世麵的人,所以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驚慌。他一麵吸煙,一麵沉著應付著局長的熱情。兩人不鹹不淡扯了一會,局長一個急轉彎把話題引到安靜身上。上次見麵的時候安靜要王真子把自己引薦給局長,說是有點業務方麵的事想和他的局長談談。王真子二話沒說就把安靜領去見局長,之後他就退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王真子有個好毛病,他從不關心自己不該關心的事。
小王,你以前和安靜姑娘的關係如何呀?局長吸了一口煙問。他笑咪咪的,胖乎乎的臉沒有一點啟發性提示。
還行。在南京上大學認識的。王真子說得十分坦然。想如果他要問得再深入一些就不妨把他們親嘴的事也說出來,反正想知道什麼就讓他知道什麼。都啥年月了,這些男女之間陳芝麻爛穀子的事誰稀罕,有人願意聽,他還真的樂意說說。
可靠嗎?局長問。
還行吧。王真子回答說。他對局長這種問話方式有點失望。
她一定,很……有錢吧?
這倒是真的。我離開南京的時候她已經有60萬的存款了,這小妞可會折騰啦,我們那時候哪裏知道做生意呀,整天光知道像傻逼似的學習。當學生的時候她都那麼會掙錢,現在還不知道有多少錢呢。
那是那是。局長說著搓搓厚厚的手掌。
局長……你問這……幹嗎?這句話王真子想了好長時間才說出口。
不得了啦!局長說著從沙發上站起來在屋子裏走了一個來回,你的那個原女朋友要給咱們的希望工程捐款。局長理了一下稀疏的頭發,他的大腦門和圓鼻頭上滲著好多汗珠。看上去他好像很激動。
喔喲!這真是天大的好事呀!她捐多少?王真子問。
安靜給州裏的希望工程捐款的事大大出乎王真子的意料,要不是他反應敏捷又要出洋相了。他有一種五雷轟頂的感覺,事先他一點也不知道,以為安靜隻是來新疆旅遊,順道來看看他這位老同學前南京大學的舊情人,如此而已。在捐款這件事上安靜從沒給他提過半個字。以前從報上看到過商人的慈悲,卻從沒想到這樣的事會活生生地發生在他的生活裏,一個和他有關的人,從遙遠的南方來到一個邊遠的北方邊境小城,給希望工程捐款,這是真的嗎?這不是發生在夢境裏的童話故事吧?王真子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有一塊表皮立刻紅紅的,好疼。這是真的,不是做夢。
喔喔。你猜,猜猜看。局長點了一支煙笑咪咪地說。
5萬?
喔喔,再猜。
10萬?
喔喔,再往上猜嘛。
於是,價碼就20萬、30萬、40萬地往上摞,最後在60萬上打住。
我的媽呀!60萬呀!天哪!王真子不禁叫出聲來。他覺得眼睛濕乎乎的,有種百感交集的感覺。這是一種複雜的感覺,激動之餘他更多地感覺到的是一種木納。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一時間他真的說不清楚。
這下咱們托克柯依牧業村的孩子們有希望嘍。局長的大嘴扯到了耳朵上,圓圓的臉樂得像彌勒佛。他說,上級部門光讓咱們搞希望小學可又不給錢,社會捐款杯水車薪不頂事。這下好啦,這下好啦,咱們可以用這筆錢像樣地給孩子們建一所漂亮的學校嘍。
局長高興得像個天真爛漫的孩子,王真子也跟著一道開心。開心中隱約有一絲苦笑。我他媽的也有一個希望工程呢,因為缺錢遲遲結不了婚,安靜呀你他媽的真不是東西,你怎麼就不知道給哥哥我也捐上一點錢呢?
今天是個好日子。咱們應該慶賀一下。局長說著從辦公桌裏拿出一瓶“扳倒井”,打開瓶蓋,給王真子倒了一茶杯。局長說我有高血壓少喝一點,你年輕有為多喝一點。他隻給自己倒了一點點。然後他們碰杯,一口幹。謝謝你,王子真同誌,喔,對不起,是王真子同誌。你救了托克柯依牧業村的失學兒童們,你是功臣。我代表局黨委代表希望小學的孩子們衷心感謝你。再來一杯,幹。局長豪氣十足地又給王真子倒了一茶杯酒。
局長如此,王真子哪有不喝之理。兩茶杯“板倒井”下肚如一群毛驢子在肚子裏打滾,所有的感覺都彙聚一處如滔滔江水直奔天門。
局長,我有些醉了。王真子拍拍腦門說。他的臉紅得像豬肝。上班喝酒,影響不好呀。
怕什麼,你是咱們單位的功臣,喝點酒算球!局長的話中顯示著對王真子特別的關愛。王真子有些感動,有他這句話,會省掉單位好多閑言碎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