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他們又扯了一會兒淡,找不到更好的話題。王真子想走,又覺得還有很多話要和局長說,覺得自己很卑微,開不了口。在這個單位也算是老資格了,還是個科員,此刻該有多少話想說啊。局長笑咪咪地看著王真子,就像一個老謀深算的狐狸,王真子那點小心思在局長麵前暴露無遺。局長說,年輕人別著急,隻要把這件事辦成一切都包在我身上。然後局長給王真子擼了一下思路,王真子就迷迷糊糊地掉進局長早已設計好的圈套裏了。
回到辦公室,吉仁塔問王真子:局長叫你幹啥去啦?
沒啥事,談談,談工……作。王真子在局長辦公室裏喝了兩茶杯白酒,真的有點被“扳倒”了。頭大大的老想在走廊裏罵娘,可是又找不到罵娘的理由,言多必失,還是爛在肚子裏好。在這個單位也隻有吉仁塔這個好朋友了,基本上是那種無話不說的朋友。
你,喝酒啦?在……局長那裏?望著好朋友那張紫紅的臉,吉仁塔非常吃驚。這時王真子打了一個嗝,一股酒香迎麵撲來。吉仁塔貪婪地吸了一口,他羨慕的不隻是酒本身。
王真子不會騙人。特別是看著對麵那雙善良的眼睛,深不見底卻總想看清別人。眼睛是無辜的,它想知道什麼就讓它知道什麼好啦。這樣既避免了不必要的猜忌,又顯得夠哥們。反正紙包不住火,遲早大家都會知道的。於是,在得到吉仁塔保密許諾之後,王真子就把安靜捐款的事說給吉仁塔聽了。吉仁塔聽一句就大呼小叫一下,顫抖的嗓子不僅發出怪怪的聲音,而且還摻雜著個人的情結,最後竟然憤憤不平起來了。
媽的這是什麼世道!國營企業虧損倒閉,下崗職工跟螞蟻一樣多。有錢人沒處花錢,沒錢的人想要飯都找不到地方。不說別的就說咱們這些國家機關都拖欠了幾十天工資,這樣下去還了得。國家也不想個辦法管管。完啦。完啦。我早就知道咱們這樣整天坐在辦公室裏不是個辦法,白白把青春年華浪費在這些破板凳上麵了。錢是萬能的,可憐咱們這些小職員要錢沒錢要權沒權,就連那點可憐的工資也不能按時拿到手。不得了,不得了,要想個辦法,一定要想個辦法。我要進山,販幾隻羊回來,我已經有好幾天沒吃上一頓像樣的羊肉啦,我已經快一個月沒喝過酒啦。我要吃肉,我要喝酒。這樣下去還叫社會主義嗎?
噓——!你他媽的就不能小點聲。昨天才發的工資,你良心讓狗吃啦?虧你還寫過入黨申請書呢。這點小困難都克服不了。王真子想:其實這家夥不說老實話,前天晚上還看見他醉醺醺地往回走呢。但是他不願意說破。
我隻是說說氣話。當然,困難是暫時的,前途是光明的。全局是好的,我們新疆隻是比內地滯後一點點而已。他媽的給我一支煙。吉仁塔不好意思,想給自己找一個理由自圓其說。
唉。王真子點了一支煙,長長歎了一口氣。
那局長怎麼說?吉仁塔問。
他把我給出賣啦!王真子無不傷感地說。
這就是說,他老人家讓你和紅紅散夥,叫你跟安靜和好如初?真他媽的不是東西!哪有這樣當領導的!吉仁塔又表現出蒙古人好打不平的性格。
你可別胡說,當官的哪有你那麼傻,說話辦事總是走兩個極端。人家說話的水平高著呢,成功了皆大歡喜,出事了跟他一點關係沒有,賊著呢。唉,苦就苦了我們這種人。
吉仁塔跟著王真子愁眉苦臉,他們在一個辦公室有好幾年了,雖然是兩個民族,但在很多問題上總是能達成共識,感覺像親兄弟一樣。
難道這樣就認命啦?這個安靜,不簡單呀。不過她有一個致命的失誤,以為有錢就能辦成一切,其實愛情不是可以用錢買來的。吉仁塔又向王真子要了一支煙,說。
我能咋辦?我馬上就要結婚了,你說讓我咋辦?
可是,你的老情人開出的條件,如果我沒有理解錯,她是想把你帶走,去南京或者上海。如果達不到目的,那60萬捐款也就泡湯啦。托克柯依牧業村的孩子們就會繼續失學,哥們兒,你責任重大呀。
是呀,以前單位喊沒錢工作沒法開展,大家都跟著局長著急,可是急歸急沒錢歸沒錢失學歸失學誰也用不著負責任呀。現在就不同啦,問題發生了變化。無形變有形,空的變實的。而且落到了我這個倒黴蛋身上。前進一步害了紅紅,後退一步就成了千古罪人。老朋友呀,你說哥哥的命咋就這麼苦呢?
唉!
唉!
兩人歎息。吸煙。沉默。吸煙。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吉仁塔對王真子說,王真子咱們談點高興的事吧,保證你開心。
操。你能說出啥開心的事?
聽我說,咱們合夥做生意吧?
咱們這種人出了辦公室啥球不會,會花不會掙。你他娘的在樓下啤酒館裏還欠著一摞子帳呢!老板娘一見我就想到辦公室堵你,說你們單位那個小蒙古跑哪裏去啦?我要麼說你出差啦,要麼說你下鄉啦。操,哪次不是我救了你的命。
吉仁塔聽著不是味兒,嘿嘿幹笑了幾聲,說,我想回溫泉老家販幾隻羊來賣,那裏的羊便宜,一隻大羊才200多塊。拿到這裏就能賣到500多塊。我雖然不急著結婚但也該存點錢啦。我們蒙古人結婚花錢比你們漢族人還多,好多錢都花不到點子上,所以要提早準備。再說你也跟我一樣,口袋錢少得很。那個老情人花了你不少錢吧?你不想從別的地方補回來?
是呀,我他媽的現在比任何時候都缺錢。不管哪個民族,結婚都離不開錢,大把大把地花錢,這樣大家才開心嘛。王真子說著說著就有點動心。
我的一個朋友在牧場當書記,我們說不定還能拿到批條子的羊呢,我們可以買到更便宜的羊。怎麼樣?幹吧。一人出3000塊,賺了對半分。這可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呢,別瞧不起小錢,哪個大老板不是從小生意開始做起的?比如說你那個老情人。更不要懷疑自己的能力,說不定從這次生意開始,我們會開創一個新時代呢。
吉仁塔說著又向王真子要了一支煙,這家夥最近一直不買煙,他在外麵欠了一屁股債。
現在市場上的羊肉已經漲到20塊錢一公斤了,而且還有漲價的趨勢。王真子真的動心了。那天晚上和安靜一起花掉的500塊,一直是他的痛,要是能把漏洞補回來真是一件開心的事呀。關鍵是銀行帳上少了500塊錢,沒法跟紅紅交待。不能給她落下把柄或者借口什麼的,你能為一個女人一晚上花500元,我就不能為一個男人花1000塊?二人世界是有契約的,如果撕毀契約就意味著不忠。如此下去還談什麼白頭偕老?
好吧,我同意。王真子說,不過我隻能出2000塊,我還要留一點招待我的老情人呢。人家可是大老遠的專門跑來看我的,不能讓人小看了咱。王真子心裏盤算了一下,2000塊就算能買回7隻羊,一隻羊就算能賣500塊,我的媽少說也能淨賺1500塊!這麼好的生意哪裏找呢?
當下王真子就與吉仁塔到樓下農行儲蓄所裏取了2000塊錢,他把20張百元大票數了3遍,然後非常莊重地交到吉仁塔手裏。吉仁塔接過錢舔著唾沫把錢也數了3遍,就用一個髒手絹把錢包起來小心翼翼地把它裝進衣服的最裏麵去了。
你他媽的別騙老子,老子就指望這點錢結婚呢。王真子盯著消失在吉仁塔手中的錢,可憐巴巴地說。
騙你就這個。吉仁塔非常堅定地用手比作刀在脖子上劃了一下。
這就好這就好。王真子費勁地咽了一口唾沫說。
這幾天全靠你在單位上打點了。
沒問題,我保證讓單位上的人天天都覺得你在。
吉仁塔走了。去溫泉老家的大山裏販羊去了。他在那裏出生長大,他會像一條魚一樣立刻融進山澗的小溪裏,那是他生長的地方。但是王真子的感覺卻非常不好,他覺得一天之內兩次掉進別人的陷阱實在是倒黴。先是局長的。後是吉仁塔的。哪怕是多個心眼兒,或者查驗一下吉仁塔是不是也出了2000塊錢也好呀,這個比他小3歲的壞蛋一定在做無本生意,如果這樣,王真子發誓一定要吉仁塔好看。
王真子的女朋友紅紅比他小4歲,在州某機關當打字員,個子不矮,看上去比王真子還高一點點。紅紅人長得不算難看,加之姑娘家都會收拾打扮,看上去也算是個美人。兩人沒認識之前,或深或淺都談過對象,王真子多些,紅紅少些。這也難怪,誰不想找一個稱心如意的人呢。他們談對象快兩年了,中間也散過幾次,然後各自又談新朋友。沒多久又重新粘在一起,因為他們發現隻有他們在一起才是最佳的婚姻夥伴,時間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嘛。於是他們開始談婚論嫁。前麵說過,婚姻是件十分累人的事,不僅累人而且有時候還會傷心。因為結婚不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更重要的是雙方家庭的一件大事。談到結婚,兩個當事人退居一邊,雙方父母一馬當先。雙方家庭都有自己的“點子公司”,娘家怕吃虧,婆家也怕吃虧。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孩子們將來著想,條件一個接著一個,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尖牙利嘴,討價還價,搞得像在市場上做生意似的,一點人情味也沒有。要是碰上講理明事的家庭還好,碰不上就麻達了。
王真子和紅紅的父母們既不屬於十分講理也不屬於十分不講理的那種人。兒女結婚自然是件好事,雙方父母也沒提出什麼反對意見,他們在各方麵表現得十分通情達理。有什麼事他們從不親自出麵,都有身邊的“點子公司”的人出麵擺平。
星期天。王真子和紅紅一人一輛自行車,幾乎跑遍全城所有的家具行,能去的全去了。在家具流行和款式方麵,這個州並不比內地落後,隻要內地一有變化這裏就會有所變化。有實力的家具行不遠千裏從內地購進最新家具款式,當然價格也了得。王真子和紅紅咽著口水在精美的家具的叢林中鑽進鑽出,轉呀轉呀。不是找不到稱心如意的家具,實在是口袋裏的錢太少。
後來,王真子和紅紅感到又累又餓,他們決定找一家館子,順便也好休息一下。兩人來到金道市場一家維族人開的小館子裏,一人一盤拌麵。他們今天心情不大好,都明白是為了什麼煩惱卻都不願說出來。這個小飯館他們以前常來,那時他們正談得火熱,勾肩搭背親熱得不得了。
拌麵端上來之後,紅紅隻吃了一半就咽不下去了。
咋啦?不舒服?王真子抬頭問紅紅。
紅紅搖搖頭,說吃不下。
一次吃這麼點兒,看你將來怎麼生小孩子。王真子說完就埋頭呼嚕嘩啦把自己的那份麵吃得精光,然後一伸手又把紅紅剩下的麵全部倒進自己的盤子裏。吃得那個香,大有一種“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感覺。
紅紅憋了一肚子氣。
你能不能問你老子再要點?紅紅終於開口了。她是一個性格直爽的姑娘,有事藏不住,一般憋不過半個小時。
他說隻給一萬,再多,沒有。王真子說。
都說他有錢,退休工資,還有那麼多私房,出租費一年就好幾萬,還有平時做生意賺的。紅紅開始打算盤。
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的脾氣,去哭,去鬧?要是把他的血管氣爆一條,那就成了千古罪人。結婚是喜事,不興這樣的。
唉!紅紅歎息。
關鍵是不要去和別人比。王真子把空盤子往前一推,用手胡亂抹了一下嘴巴,喘了一口氣說。跟別人攀比隻會讓自己變得渺小,這些道理你又不是不知道。人要有平常心。
你當然有平常心。你大學畢業。你有文化。你在單位前景光明。可我,隻是一個普通的打字員,我隻知道要有個像樣的家,算我自私,行了吧?
沉默。
沉默就等於頑強的反抗。王真子的脾氣紅紅最了解,玩起倔來十頭牛也別想把他拉回來。他這是憋著一股氣呐,紅紅想,男人是最要麵子的,隻要把他這股氣順過來,就不愁他不回家向老子要錢。可是他這股氣的內容相當複雜,有時候連紅紅都琢磨不透。唉,天下沒見過這麼不講理的老子,又不是沒錢,哪怕是分一點點出來都足夠給他最小的兒子氣氣派派結婚用了。他們兩人的工資都不高,又沒有外快,在這個節骨眼上,不死乞白賴地厚著臉皮靠父母,又能指望誰呢?想到此,紅紅就打消了大鬧一場的念頭。先把帳記下等結婚以後再收拾這個榆木腦袋,反正有的是時間。於是,紅紅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她準備用女性的溫柔扳倒王真子,以往這一招挺靈。
然而事與願違,王真子粗魯地推開紅紅伸過來的纖纖小手。此時,他心裏煩透啦,單位煩,家裏煩,安靜煩,紅紅更煩。他沒想到結婚如此累人,早知道這樣他就不結婚。一點喜氣洋洋的感覺都沒有,滿腦子裝的盡是些雜七雜八的煩惱,看什麼都不順眼,特別是紅紅,渾身上下俗不可耐,他想不通自己當初是怎麼會看上這姑娘的。現在一切都晚了,在這個關鍵時刻他要是把這姑娘給甩了,以紅紅的脾氣,她非鬧出人命不可。
要不就把結婚的事往後放放?紅紅用威脅的口氣對王真子說。軟的不吃,硬的總是要吃的吧。女人心裏的小九九多著呢。
行。既然你這麼說,放放也好。王真子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你!你不是人!紅紅沒想到王真子會如此無情,由於沒有作好思想準備,氣得一句罵人的話也想不起來。悔就悔在已經跟王真子上過床,未婚女子一旦被男人突破最後一道防線,一切就不由她掌控了,雙方的地位已經明顯發生了變化,紅紅從船長貶到水手,隻有嗨喲嗨喲賣力劃槳的份了。
吉仁塔去溫泉大山裏已經三天了,一點動靜也沒有。也許他現在早已把販羊的事情忘得幹幹淨淨了,正拿著王真子的錢在蒙古草原上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呢。王真子覺得自己這輩子活得很窩囊,什麼都幹不成,也幹不好。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屬於風頭浪尖上的那種人,獨領風騷或者叱吒風雲。可現實生活是這樣的:首先,王真子對現在沒有信心,其次,他對未來也沒有信心。
這段時間,羊肉市場悄悄地開始發生變化,市麵上的肉價由21塊一公斤掉到17塊錢一公斤,平均每天跌1塊錢。現在是牧民轉場的季節,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從南麵賽裏木湖方向的夏牧場過來大群大群的牛羊,畜群穿城而過把主街道塞得滿滿的。這樣的景象要持續半個多月。每年都是這樣,春天牧人們趕著羊群到夏牧場放牧,秋天又把羊群趕回冬牧場越冬。每年的這個時候,顧裏木圖路的街麵上四處彌漫著羊屎羊尿味兒,從小到大王真子每年都要聞上好幾次,都習慣了。聽說政府準備修環城公路,以後轉場的畜群就不會穿城而過了。秋天是個收獲的季節,不論是農民還是牧羊人。每年的這個季節這裏的牛羊肉都是最便宜的。羊肉價一天跌一塊錢是最正常不過的,市民當然很高興,有的人家買羊肉的時候根本不論公斤,而是成隻成隻地往回買,冰箱塞得滿滿的,一冬天都吃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