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王真子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吉仁塔進山販羊,凶多吉少。
自從南京來的女商人表示要給希望工程捐款以後,王真子在單位上一路躥紅。局長頻頻召見,同事們的豔羨和讚美,以及隨著消息的散播和誤傳,這件事眼看著就要有形成衝擊波的勢頭了。新聞單位的嗅覺是最靈敏的,報社的記者第一時間來找王真子搶頭條新聞。這使得王真子十分惱火,麻煩已經夠多的了,你們又來添亂。他把記者拒之門外。
這段時間,局長都快把王真子當拜把子弟兄了。局長問王真子,你結婚有沒有房子?王真子說暫時沒有,先和我父母住在一起。局長說,你年輕有為工作出色,怎麼不寫入黨申請呢?入了黨你就離副科長不遠了。王真子說,我離黨的要求還太遠,再說也沒人給我提起這事,我都不知道入黨申請書怎麼寫。局長說,上麵馬上要批一個副主任科員的編製,到時候我優先考慮你。王真子說,謝謝局長栽培。局長說,這件事辦成了,你不僅可以拿上副主任科員,還可以獎勵二級工資呢。王真子很興奮……就這樣,王真子和局長兜圈子小心翼翼地玩著貓和老鼠的遊戲。如果想在局裏穩穩當當混下去,局長是萬萬不能得罪的。
局長是個好人。民主,開放,講原則,豪爽。是個地道的西部漢子。為了配合自治區人民政府很殺公款吃喝風的精神,同時也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女商人安靜其人的行蹤(有跡象表明有不少單位和部門已經開始四處打探安靜了,要知道需要捐款的不僅僅是希望工程啊)。局長在家中秘密宴請了安靜一頓飯,陪同前往的隻有王真子一人,連辦公室主任都沒叫。席間,酒至高潮時,局長一巴掌一巴掌拍胸脯,拍一下自己喝一杯,邊喝邊許願。其中之一就是邀請安靜參觀全州的旅遊景點,看改革開放以來全州各方麵發生的變化。單位出車,由王真子親自開車陪同。
幾年前邊境貿易火熱的時候,王真子曾經當過一陣子單位辦的邊貿公司經理,也拿著錢跑過幾趟獨聯體諸國,一分錢沒賺上反倒賠了好多。後來邊貿熱降溫公司倒閉,王真子夾著尾巴跑回單位老老實實當小科員了。那幾年倒是個機會,大凡拿著公家的錢做生意的都發大財了,說是出國做生意去了,實際上他們把錢存進自己的帳上,賠的是國家。王真子不敢這樣做,但他在做生意的時候學會了開車,用公款買了一個駕駛證,說起來也算占了一次公家的便宜。僅此而已,有時候自己也後悔,為什麼那時候不趁機大撈一把,但是一看周圍那麼多被關進監獄的經理們,他又感到慶幸。
局長說話算話。第二天一上班他就把李師傅北京213鑰匙收過來交給王真子。李師傅把鑰匙遞給王真子的時候對他說:你牛逼!在李師傅的記憶裏,車鑰匙好像從沒給過別人。
這是王真子沒有想到的,他以為昨天晚上局長說的是酒話。在王真子的印象裏,當官的好像很少有說話算話的。這件事看來越來越棘手啦。局長的圈套越拉越緊,恐怖,窒息,絕望。對手在逼你就犯……天哪!誰來救救我這個可憐的人呀?王真子在心中發出悲涼的呼喚。
出發之前,局長笑咪咪地解下褲腰帶上的PB機,那時候沒有手機,連大哥大都少見。局長說,把這玩意兒帶上,聯係方便。然後他又把王真子拉到一邊,拍著他的肩膀悄悄地說,一定要陪安小姐玩好,勝敗在此一舉,托克柯依牧業村的失學兒童在看著你,全州人民在看著你!去吧。
壯士一去不複返,黃沙埋骨又何妨?王真子被局長真誠沉穩的目光感動了,他吸了一口氣,用力握了一下局長告別的雙手,轉身,離去。
故事的發展似乎有些不盡人意。整個過程平平淡淡,也沒有出現什麼高潮。王真子帶著安靜轉遍了這個州境內的大部分著名景點,在阿拉山口他們冒著12級大風參觀了換裝車間,兩國的鐵路軌道不一樣寬,哈薩克斯坦共和國的要寬些。這都是前蘇聯留下來的,現在蘇聯解體了,但鐵軌還和以前一樣。隻要出境或入境,所有的貨物必須在這裏重新裝貨。在哈拉吐魯克林場,他們躺在秋天的白樺林中一起欣賞一片一片金黃的葉子在藍天下在風中慢慢飄落的情景。在溫泉縣境內,他們長時間地泡在從死火山滲出來的滾燙的硫磺水裏,盡情享受著大自然的賜福。他們還去了怪石溝,艾比湖濕地保護區,賽裏木高山湖。他們還在駐守邊防連隊上用高倍望遠鏡觀察了哈薩克斯坦共和國境內的一些村落。他們所到之處大部分都是未被現代工業破壞的自然景觀,非常非常美,讓安靜大大感受了一把祖國山河之壯麗景色。
當然,王真子也沒忘記帶安靜參觀一些國營企業,這些企業正處在國企改革階段,不是不景氣就是麵臨倒閉,下崗職工天天去政府鬧事。沒有一家振奮人心的。王真子和安靜每次都是高高興興地來,打沒精打采地回。
這幾天,王真子和安靜都玩得很開心,也很投入。兩人都非常巧妙地避開了一些最敏感的話題,也不敘舊,更不暢談未來。隻談一些雲山霧罩的事,一點也不著邊際。安靜還和在南京時一樣,挽著王真子的手,像小孩子似的總是走得比他快一點點。沒有戀愛時的親昵和羞澀,隻有一種成熟和冷靜。她有時候也吸上一支煙,主要是用來吐煙圈,一圈一圈地吐,安靜吐得興致勃勃。這使得王真子感到很滿意。隻要他們的感情不交叉,思路不撞車,他願意就這麼永遠和安靜呆下去。因為跳出現實生活並不是一件壞事,王真子和安靜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唯一不開心的是局長給王真子的PB機老是嘀嘀嘀響個不停。每次隻要一響,王真子就尿急。特別是開頭幾天,簡直像在做惡夢。進展如何?回話。成功了沒有?回話。隻許成功,不許失敗。回話。回話!回話!!回話!!!局長在PB機裏急得像個瘋子,王真子一個電話也沒回。不想回電話的理由很多,這是很難說清楚的。後來還是安靜給王真子出了一個主意,她建議王真子幹脆把那破玩意兒關掉。王真子覺得有理,就非常麻利地實施了這一方案。
呸!我操。王真子用少數民族語言罵了一句髒話。他把北京213開得風馳電掣。管他呢,大不了把老子開除,老子是國家公務人員,要開除老子局長你還沒那麼大的權力呢。他覺得在這件事上自己扮演著一個非常窩囊的角色,簡直不像個男人。夾在局長和安靜之間,不明不白的兩頭受氣。他對安靜是有意見的,又不是外人,什麼話不能說?非得要扯出個希望工程出來。想捐款誰也沒攔你,幹嘛要把我扯進去?真是活受罪。在這場遊戲中,紅紅也成了他們的犧牲品。安靜沒來之前,他們是何等快樂和幸福。生活雖然充滿艱辛和困苦,可他們畢竟是用自己的勤勞在收獲,一點一滴築著小小愛巢,誰也沒有嫌棄這種生活。
其實,安靜也很傷心。她不知道如何向王真子解釋這一切。她和王真子的局長所達成的協議並不等於就是現實,如果一開始她向王真子挑明這件事的真相,或許還會有挽回自尊的餘地。然而,現在,隨著事態的發展,安靜越來越沒有勇氣把握自己來新疆的目的以及所產生的後果了。越是說不出來的話越是表現得心裏有鬼,越是心裏有鬼就越難把事情說清楚。時間一長,隻好由著它發展的方向隨便延伸了。她是帶著明確的目的來找王真子的,然而事與願違,隨著時間的推移,連她自己現在都懷疑此行的真正目的了。她是了解王真子的。七年前是這樣,七年後還是這樣。一點沒變。而她卻在這七年中變得越來越猜疑和病態的敏感了。這七年中,有勝過王真子百倍的男人向她示愛過,而她始終認為他們是為了她的公司和錢來的。她愛王真子勝過所有男人,七年前不死心,七年後還是不死心。可是,王真子好像從沒真正愛過安靜。七年前是這樣,七年後還是這樣。他對安靜的愛總是心不在焉。要不他也不會大學還沒畢業就跑回新疆來了。他寧願當一名又窮又酸的小職員,也不願意留在安靜身邊享受榮華富貴。王真子始終認為婚姻是目的的結合體,其感情的成分並不是很多,隻要認為能和一個人生活一輩子就行啦。沒有愛情也行,他隻要和諧。和諧就是幸福,就是愛。七年前他爬上開往新疆的火車就這麼想的。
安靜哭了。自從她成為女強人之後不知道眼淚為何物了,這些年很少有男人把她當做女人來愛。實際上這一切都是她裝出來的,在感情方麵安靜比任何女人都脆弱。這幾天,她在阿拉山口的大風裏偷偷哭過,在哈拉吐魯克林場白樺林的落葉裏哭過,在艾比湖在賽裏木湖在怪石溝的美麗風光裏偷偷哭過,隻要王真子不在身邊或者沒注意,她總是會偷偷哭。其實安靜哭的時候王真子不是沒有看到,他沒有辦法去安慰安靜,隻能由著她去。人生永遠不可能完美無缺,這一點安靜是明白的。大人物和小人物,富人和窮人,世上所有的生靈,上蒼給他們生命的時候,就已經把不公悄然鑲嵌在裏麵了。誰也不多,誰也不少,大家在得到的時候也在失去。你總不能貪心地想擁有所有的幸福吧。王真子就是這樣想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軌跡,誰也救治不了誰。就算你擁有百萬千萬,不幸福還是不幸福。還有局長,王真子想,就算你有權,我也不會屈服你的。天地之大,男子漢頂天立地,誰也別想阻擋別人的生存權力,大不了換個單位大不了辭職。
生活,就像一團麵,你拿著一把刀,去把它切開,然後,你注意觀察,那裏麵都有什麼?一個橫斷麵,預示著千蒼百孔的人生。王真子很想把這個道理告訴安靜。
就在王真子陪安靜外出參觀的這幾天,局內外發生了兩件大事。先說第一件事。自治區下撥款100萬突然到位,這筆錢扶正了局長的腰板,局長感動得熱淚縱橫。國家是有能力救助失學兒童的,我們是不會讓那些個體戶和私營企業的老板們任意擺弄的。他們自以為有幾個臭錢就可以指揮我們的意誌,今天他們讓我們拆散一對佳偶,明天他們又想讓我們幹什麼?一想起自己處理安靜捐款這件事的做法,局長就感到難受。我真是走火入魔啦,他想。作為一名黨的領導幹部,我怎麼會糊塗到如此地步!他這幾天的日子十分不好過,上級領導找他談話,領導說,我們歡迎社會各界人士捐資助學,但我們是有原則的。然後領導拍著局長的肩膀笑咪咪地說,我看你在處理這件事上簡直像一個感情用事的小孩。後來,安靜表示無任何條件把60萬捐給希望工程的時候,局長為了向安靜顯示共產黨人的高貴氣節,斷然拒絕了她。實際上他是錯誤領會上級領導的意思了。
再說第二件事。王真子和紅紅兩家也知道了安靜的事,這引起了兩家父母的恐慌。紅紅更不用說,一會哭,一會鬧,一會又揚言要上吊要跳樓,把事情攪得一團糟。為了保住王真子和紅紅的婚事,雙方父母在沒有通知“點子公司”的情況下,都降低了各自的婚嫁標準,而且還主動提出很多建設性的意見。王真子的父親還表示為了小兒子能早日完婚,他願意再出一萬元。這是王真子沒有想到的,他自然很高興。
安靜回南京去了。由於來之前做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所以走的時候也沒有傷心過度。不過她對王真子說自己沒有白來新疆,不僅欣賞了美麗的風光和民俗,而且她又經曆了一次純潔的情感曆程,很開心。嘴上這麼說,心裏怎麼想,王真子就不知道了。
王真子和紅紅和好如初,結婚的日子也定下來了,在未來的生活中王真子決定要生一大群孩子。他的誌向很低,每個孩子學一門手藝,20個孩子擁有20門手藝。
局長由於拒絕了安靜的60萬元捐款,受到上級領導的嚴厲批評。上級領導指著局長的圓頭鼻子說,我看你辦事不僅像個小孩而且還像個白癡。於是局長大病一場,病愈照常上班,每天一杯茶一張報紙,倒也輕鬆自在,隻是斷了升遷的念頭。有時候,在單位灰色走廊上遇見王真子,就會變張臉,爪子癢癢的,想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又是一個星期一的早晨。秋高氣爽。吉仁塔販羊勝利歸來。這天下午他給王真子帶來一大兜錢,全是零錢。王真子反鎖上辦公室的門,趴在桌子上十塊八塊地數了老半天。滿辦公室散發著羊膻味兒。第一遍是一千七百九十塊零伍毛,第二遍是一千八百元,第三遍是一千七百九十塊。……後來,王真子懶得再繼續數下去,就把這膻味十足的人民幣往前一推。他說,就算是一千八百塊,還有二百塊錢哪裏去了呢?他眼睛紅紅的責問吉仁塔。
吉仁塔像是犯了錯誤的小狗,沒精打彩地用手支楞著腦袋。
還有200塊錢呢?!王真子喊道。
吉仁塔用手指門邊一個塑料口袋說,全在那裏麵。
王真子跑過去把塑料口袋打開,隻見裏麵裝著兩塊臭哄哄的肉。
這不能怪我。誰也沒想到羊肉價格掉得這麼快……
唉!王真子粗粗歎了一口氣。
唉。吉仁塔也跟著王真子歎息。
早知道這樣的結局,王真子說,我還不如用這200塊錢美美大吃一頓呢。
我也是。吉仁塔說,看來咱們這種人注定不適合做生意,不適合下海的。好好坐辦公室吧。
吉仁塔始終沒給王真子透露這筆生意他賠了多少錢。接下來王真子開始和吉仁塔商量如何賠償的問題。這是王真子最關心的事。王真子說,從你下個月的工資裏扣。吉仁塔說沒問題。王真子說,要麼你明年結婚的時候我不給你份子就用這200塊錢頂。吉仁塔說統統沒問題。為了這200塊錢,兩人一直談論到下班,又達成了很多可行性協議。
王真子感到很滿意,就掏腰包請他的蒙古族同事吉仁塔喝了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