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該扔掉啦,肯定不是扔在城市的垃圾箱裏,說不定念其在博物館五十多年的功績,人們會把他放生大漠或者是天山腳下。隻要根不散他還是他,隻要能回到夢中的故鄉,他就能找到屬於自己的一方水土,甚至還可以找到自己的心愛之人。不過誰知道呢,現在的人死壞死壞,把他塞進馬桶裏一衝了之也說不定呢。收拾他的辦法許多許多。對於未來,幹屍實在沒有多大的把握。

下午,下半時,作家朋友們突然而至。大隊人馬,使人肅然起敬。

事實證明,作家朋友們對這個州的曆史進程,並不特別在意,他們像一群發情的馬蜂,嗡嗡嗡總是安靜不下來。這僅僅是一個州的曆史,並不代表整個人類,而且從古到今這個州的戰略位置一般,沒發生過重大戰爭、重大瘟疫,當然也沒出現過流芳百世的人物。在整個參觀過程中,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作家朋友都在想著同一個問題:這些古物拿到黑市上能值多少錢呀!人窮誌短,商品社會誰也避不開這個要命的問題。他們盯著一件件古物,各懷心事,眼珠子骨碌骨碌亂轉,什麼顏色都有。作家朋友對文物的鑒賞能力遠不如一個江洋大盜,而對金錢的想象能力卻是成倍成倍往上翻。許多人都幻想著自己初戰告捷,在黑市上,接頭人什麼的……然後買車買房子泡妞離婚花天酒地最後永遠不再染指文學!

一個玻璃盒子接著一個玻璃盒子參觀,一塊版圖連著一塊版圖看,間或有石器陶瓷岩畫等物件。在一件頂天立地的男性生殖器石雕前,著名女作家毛毛對其構造產生了異議,她指出這具偉岸的立柱下麵竟然連著三個睾丸!這明顯有悖於現代人的生理結構。女作家的發現立即引起作家朋友們的極大興趣。作家朋友們思維敏捷頭腦靈活,在這種事上想象力特別豐富。

爭論。大家各抒自見,吵成一片。

結論。

大致有二:

(一)在嚴酷惡劣環境下生存的人很有可能會產生第三個睾丸,這如同戰爭年代男孩出生率比和平年代出生率要高一樣,同屬一個思考範疇。

(二)很有可能是細菌腐蝕造成的,明年也許會變成四個蛋,後年也許會變成五個蛋六個蛋。

結論未必可信,最後不了了之。繼續參觀。往前走。

解說員小姐開始解說曆史。大意是:從前,這塊土地,沒人。也不產猴子,所以也沒有猿人。後來有人來啦,什麼人種都有,從黃河流域或者亞洲以外的什麼地方,光著屁股,流著哈喇子,披著狼皮或者羊皮,帶著有限的生活道具零零散散地聚在一起。

有物為證。

然後他們學會了放牧和一些簡單的耕種。

有物為證。

也學會了打獵、縫製衣物和蓋城堡,於是城市和國家形成了,接下來是你爭我奪相互吞並。

有物為證。

這塊土地上的人進化很快,可以說是日新月異。因為他們不是原始人類不需要一個漫長的演變過程。他們是風而不是源頭,他們是雪而不是造雪的地方,他們是人,已經被人生過成千上萬遍了。那時候已經有人騎著駱駝橫穿歐洲和亞洲了,這塊土地上的人在物的交換中學會了文明,在與大自然惡劣環境的搏鬥中學會了殘忍和野蠻,他們一半死於戰禍,一半被其他人種吞並,他們每天都麵臨著信仰選擇,他們今天成為一個民族,明天又出現在另外一個種族行列裏。這就是15世紀的中亞,一天之內形成上百個小國,一夜之間又並成幾十個大國。這是一個多事之秋,各方麵都在進行著戰爭,國家被蹂躪,城市被包圍,而戰爭或陰謀詭計操縱著統治者之幸或者不幸,幾乎天天都有崛起或倒台的。君王們與被逐王族的子孫們,以及各部落的大部分汗和伯克都認識到,無論是為了支援自己家族或親戚,還是為了自己,都不得不結盟。而在許多情況下,他們又毫不考慮是非曲直地背信棄義。他們最初參與紛爭也是如此。當他們強大的時候,也許有理由,也許沒有理由,便向鄰近部落進攻;如果獲勝,他們通常能在一個短時期內恣意進行血腥的反報複和放縱享樂,但為時不久,他們又要跨上戰馬進行新的戰役。如果戰敗,他們就逃往某一鄰邦,如果他們沒有被這個鄰邦殺死,就在流亡中等待,直到時來運轉,使他們得到一個東山再起或進行掠奪的新機會。

幹屍參與了這次解說活動。他沉默得太久啦,手忙腳亂並且結巴。他盡量用身體擋住解說員小姐,為的是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他知道這樣做有些過分。五十多年來,他在這座博物館裏不知見過多少任解說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從來沒有反抗過他們的意誌,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說什麼他都認了。因為那時候人家的確對他有恩的,雖然顛倒黑白,但畢竟有那麼多的醫生護士黑天白日地圍著他轉呀。可是現在,沒人知道他是誰了,他就像博物館破舊的樓房,誰看著都不順眼,要麼炸掉蓋一座購物大廈,要麼改造成歌舞廳。博物館地處鬧市區,不知有多少貪婪的眼睛圍著它轉,州長辦公會議已經連續三次否定了專家的建議。現在是市場經濟時代,人們講的都是短平快,隻有傻瓜才把錢投到這種沒有回報的公益事業上。況且這座州立博物館裏的文物價值都很一般,有它沒它都妨礙不了人類的進程和演變。由於沒有經費開支,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文物腐爛發黴。幹屍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放肆,因為他的魂魄快要散了,也許是今天或者是明天。他在這裏呆得太久啦,久得連任何一個神靈都不能容忍他的存在啦。

幹屍的聲音很大,有關戰爭那部分是他擅自加上去的。幹屍覺得時至今日,是到了讓曆史真相大白的時候了。以前他想說我不是奴隸!我是一個武士!現在他想說我不是掏金人!我是一個王!他希望作家朋友相信他的話,這他是最後的機會了,也許今天之後,他,一個統治四方的王,將永遠地消失了……曆史是什麼?這就是曆史!他大聲地說。

解說員小姐並不理會這些,她盡量保持一種職業上的溫柔和嫵媚,並且用迷人的眼睛在作家朋友們中間掃來掃去。這是解說員小姐的拿手好戲,在場子維持不下去的時候,這一招很管用。

然而作家朋友們既沒理會幹屍的胡言亂語,也對解說員小姐的解說詞以及她本人表現出無動於衷的樣子。他們覺得解說員小姐妨礙了他們的想象力,做江洋大盜他們都沒膽量,也不合身份,要知道他們是作家呀。雖然他們中間有不少人悄悄的黃色的幹活,馬屁文章的幹活,雞鳴狗盜翻牆頭鑽狗洞的幹活。現在已經很少有作家知道自己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啦,吃喝嫖賭無所不作。麵對物欲橫流的世界,誰能坐懷不亂? 當今文壇就像一座大妓院,走進走出的不是婊子就是嫖客,是個主兒就能跳出來當作家,人們對作家一詞的理解已經遠不如舊時代那麼單純和神聖了。但是作家和婊子畢竟有區別的,作家白天受窮晚上失寵,婊子是晚上受寵白天睡覺(有吃有喝又有錢賺,而且傍大款傍大官也比作家來得快,相比之下要比作家朋友心態好多啦)。這是一個笑貧不笑娼的時代,如果你想當一個好作家,又以清貧為樂,倒也罷了。問題是有多少人能做到這一點呢?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世界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但無論怎麼說,作家畢竟是讓人肅然起敬的職業嘛。罷,罷。江洋大盜咱們不做了。於是作家朋友中間就有許多人在心裏開始狂想著一篇篇一部部殺人越貨驚心動魄的,都與色與錢有關,因為這樣可以多換些稿費。當今社會,作家就像博物館裏的幹屍一樣,僅僅是為一種需要而存在,你得自己學會生存。博物館裏的幹屍之所以留存到現在,在土裏埋了幾百年,又在博物館裏躺了五十多年,歸根結蒂就是他的適應能力強,能適應在各種條件下各種氣候的變化。真是應了一句老話,叫做識實務者為俊傑。

沒準他們日後真能寫出點什麼。

之五,幹屍想為自己平反昭雪,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說,那個時代和那個時代的人。那時候他們斬殺敵寇,血染寶劍,使那青翠如綠寶石的劍光閃現出紅寶石的光芒,有如石榴花映目。但沒人理會他的存在。他隻是一具幹屍,和州博物館裏的其他古物一樣,冰冷幹枯黴跡斑斑。而且因為博物館經費嚴重不足,他沒吃沒喝,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作過防腐處理了,細菌快要咬酥他黑褐色的幹皮了,他覺得筋絡也快要斷啦,骨頭痛得要命,有些地方已經開始腐敗脫落。他覺得自己的魂魄就要飛散了,也許是在今天或者是明天,誰知道呢……他要麼在等待中無人問津,要麼在無人問津中慢慢腐爛。

之六,沒有高潮。主家已經準備好豐盛的晚宴,和一場大型舞會,如果碰巧,沒準能遇上解說員小姐呢,她那頂尖歌舞比參觀博物館有意思得多。作家朋友也許記不住博物館裏的解說員小姐,但解說員小姐換一個模樣出現在舞廳的晚會上,肯定會讓他們對這個州產生一種流連忘返的感覺。

作家朋友們匆匆離去,簽名的時候你推我讓,都說自己的筆跡不好看,最後屁墨跡也沒留下。

之七,解說員小姐說她想單獨呆一會兒,等其他工作人員離開展廳後,解說員小姐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哭聲相當難聽,跟吊死鬼的聲音差不多。

隻有幹屍陪著她。看著大悲的解說員小姐,幹屍的心裏好難過。這個漂亮的姑娘竟然和自己的愛妃長得一模一樣,她那淚水漣漣和不停抽搐的樣子,使他想起了許多好時光。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和一個叫闌納的愛妃同騎一峰駱駝,他們的笑聲長時間地融合在駱駝的嘶鳴裏。那時候天藍得讓你想哭,太陽曬得你兩眼發黑,一往無際的大漠戈壁把你分割得支離破碎。然而,有誰能想到那竟然是一種幸福呀。

解說員小姐哭是有原因的。不知為什麼在這種時候,她突然想起了那個開天價的大老板,那個人誠心誠意地給她開了一個天價,使得解說員小姐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這幾天心髒好像也出了什麼毛病,一想起這件事就狂蹦亂跳個不停,畢竟這是一場人生中最重要的決擇嘛。況且這種決擇遠比作家朋友們寫上一部黃色麻煩得多。她突然覺得自己很美,美得實在讓人覺著可惜。美是有時間限製的,特別是對一個青春亮麗的女孩來說。她應該在自己一生最美麗的那段時光裏,抓住機遇大膽地賭上一把,也許生活就在她邁出第一步的瞬間裏開始了新的輝煌呢。

況且,有錢的男人不一定都是壞人,也許應該約他出來好好談談,喝上一杯。夕陽斜下,哭完之後的解說員小姐心情好了許多,對明天也產生了許多踏實的見解。她想,在今後的人生道路上,不管失貞也好,下崗也好,死了爹娘老子或者全世界所有的不幸都降臨到她的頭上也好,她總有活下去的辦法。比如……比如……她隨意想了幾個目前最不要臉的職業,越想心情就越好。

至於那個詩人,解說員小姐再也沒有想過他。把一生裏最美好的一段光陰給了她愛的人,有過一段純潔的往事去回味,這就夠了。還需要說明的是,以後的生活就變得簡單多了。

離開博物館的時候,解說員小姐認真地在放幹屍的玻璃盒子前站了一會兒,這是她到博物館工作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麼認真地端詳幹屍。

她想:嗨,沒準,這個家夥活著的時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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