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屍躺在州博物館的玻璃盒子裏已經有五十多年啦。在解說員小姐的誤導(她也不敢真正靠近幹屍,據說現在許多變異的病菌正是從幹屍這樣的東西裏冒出來的,現代醫學根本拿它沒辦法,染上了隻有死路一條)下,忍氣吞聲地存在著。解說員小姐站在遠遠的地方用一根細長的金屬棒,指著幹屍,對參觀的人們說,這是一具掏金人的幹屍,X年X月X日在X地出土。死因不明。屍體保存得相當完好。然後無話。

(你們自己看吧,反正傻瓜看傻瓜。)

看了一會兒,解說員小姐就把擺放在另一個小玻璃盒子裏的幾件掏金工具指給人看。這幾件掏金用的工具看上去比幹屍還破,不僅鏽跡斑斑,而且有幾樣東西根本就不知道是用來幹什麼的。似乎很有說服力,參觀的人一下子就被罩在幹屍就是掏金人的騙局裏了。一個小高潮,然後參觀結束。走人。

令幹屍憤憤不平的是,人們都以為他生活在1800年以後的某個時代裏,而且出身卑賤肯定不是老板級的人物,而是一個可憐的掏金人,一個萎瑣的小盲流或者一個鞍前馬後的小馬仔,為了生活千裏迢迢來西部圓發財夢……後來死無葬身之地被考古學家挖出來擺放在州博物館,甚至不夠進省級或國家級博物館的資格!考古學家一致認為這具幹屍的曆史價值很一般,屬於雞肋那種,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這樣的幹屍在西部中國幹燥的氣候環境裏很多很多。好像幹屍被擺放在州級博物館裏,純屬他的幸運、殊榮和巧合。幹屍為這件事氣得常常咽不下惡氣睡不著覺。當今時代的人們,想象力有限得要命,他們要麼不願去想,要麼想的不是這件事,總之人們是寧可相信解說小姐的說法,不願意發揮自己的想象越池半步的。再說偌大個博物館裏,人們感興趣不僅僅隻是幹屍,他的位置放在最後,輪到他上場的時候,大部分人興致已過,幹屍隻不過給人們提提精神而已。

之三,沒有人對曆史真正感興趣,人們感興趣的隻是目的或者隻是結果。從前,人們一撥一撥地來博物館參觀,是為了政治目的。那時候這裏熱鬧非凡,車水馬龍,門庭若市,參觀的人們都想在這裏嗅出一些階級鬥爭的氣味兒來。解說員(那時候不叫小姐)把什麼物件都往階級鬥爭上扯,她把一件石雕說成是奴隸主懲罰奴隸們用的刑具;把幹屍說成是被奴隸主殘酷壓榨迫害後生了重病,然後被活活埋進石灰岩之中。那時候不知有多少善男信女為幹屍灑下過同情的淚水。

曆史是什麼?是美酒,供人飲後興奮勃起;是女人,供男人勃起後肆意把玩。

現在解說員小姐對參觀的人說,石雕其實是一件男性生殖器(仔細看也像那麼回事,與現代人的相比乃大同小異也),它反映了生活在嚴酷條件下的人們對生存、繁延後代的一種渴望。至於掏金人(她依然堅持這種說法),幾經科學儀器檢測,屬男性,身高2.00米以上,族別不詳,身體健壯,年齡在四十歲左右。純粹是在一次偶然事故中喪生,死時平靜安詳,一點壯誌未酬的跡象都沒有。

解說員小姐還了曆史一個真麵目,也給幹屍討了一個公道。而幹屍卻對解說員小姐這一說法氣得差點發了瘋。活著的人總是顛倒黑白,過去是這樣,現在依然如故。這就是曆史,死去的人有口難辯,活著的人信口雌黃。唉,隨你怎麼胡說八道吧。

之四,公元1998年9月的某一天,有一群來此地開筆會的作家朋友被主辦單位安排參觀州博物館。都是文化人嘛,除了學術交流,總不能天天聚在一起吃花酒或者狂轟爛賭,文人放浪形骸可以理解,但是不讓作家朋友們參觀一下本州濃縮了曆史景觀的博物館,也太對不起這次筆會了。幹屍聽說這件事之後非常高興,早早地躺進玻璃盒子裏等待作家朋友們的到來。今非昔比,這座州立博物館目前門可羅雀,一年之中來那麼一兩次來訪者已屬幸事。特別是接待作家朋友,這樣的機遇可以說是幾十年不遇一次呀。解說員小姐也和幹屍一樣興奮不安,她是個工作認真負責的好姑娘,雖然已經好幾個月沒領到工資了,但她還是堅持上班,從不遲到早退。她長得很漂亮,既有維吾爾族的相貌又有俄羅斯人的氣質,她還有一套能歌善舞的小本領,就和幾個哥們姐們組織了一個業餘歌舞團,每天晚上在這座城市裏的許多舞廳裏客串演出,他們自編自創的新疆舞把中國西部舞蹈推向登峰造極的地步。用漢語、維吾爾語、蒙古語合起來演唱的新疆民歌,個性化極強,具有自己獨特的風格。所以他們收入頗豐。這也是給逼出來的,人要吃飯穿衣。目前這個州的財政狀況不容樂觀,已到了非常嚴峻的地步。大中小企業沒一個景氣的,已形成一個巨大的黑洞,國家每次投進去的錢財連個響聲都沒有,下崗職工像螞蟻一樣多。政府財政困難,發不出工資也是正常的事,改革年代嘛大家應該為國家著想才對。州委書記上任才兩年,一頭黑發已有一半掛了霜,難道他不急嗎?急了就搞工廠,倒了又在農業上打主意,最近聽說又打算養牛,準備在這個州建一個全國最大的養牛基地。州委書記在一次大會上說:“……那一天到來之後,我州的牛奶可以直接空運到蒙牛集團總部,我們的牛肉可以坐火車去意大利、法蘭克福!”於是黨政機關事業團體紛紛捐款養牛。解說員小姐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好姑娘,大道理比一般人懂得要多些,雖然常常領不到工資,但給政府捐錢養牛卻是毫不含糊。

這一天,解說員小姐起了個大早,選了一套豔麗的服裝,把自己精心妝扮了一番。望著鏡中人,解說員小姐相當滿意。然後早早地趕到博物館。她避開閑雜人員,一個人靜靜地站在走廊裏非常認真地一遍一遍誦讀著久違了的解說詞。

上午,作家朋友們沒來。

中午,下班,回家,做飯,吃飯,沒睡午覺。

下午,下半時,作家朋友們還沒到。

解說員小姐心灰意冷,禁不住博物館對麵烤肉攤子上四溢的香氣的誘惑,跑過去一口氣吃了20串烤羊肉,還覺得沒過癮,就喝了一瓶啤酒。烤羊肉的維族小夥子,留著一撮黑胡子,他有一副舞者的好身段,他在烤肉串的時候把那天生的舞蹈感覺都揉了進去。小夥子邊唱邊烤,往肉上撒辣子麵的時候,手指就像在彈鋼琴。因為吃烤羊肉串的姑娘長得很美,賣烤肉的維族小夥子就多給了她四串獎金。在新疆,烤肉吃得越多,獎金就給得越多。解說員小姐有點上頭,木呆呆地望著車水馬龍的街道,城市就像街上匆匆行走的物體,有心無心之間已麵目全非。解說員小姐以前從未認真地去觀察過自己生活的這座城市,變化真是太大了,大得超乎想象。以前沒有的現在有了,以前有的現在卻沒了(或者正在消失),走在街上忽然感到自己都陌生起來了。解說員小姐想七想八想著各種心事。

最近有個大老板在追解說員小姐,開出一個天價,就等著她就範。解說員小姐為這件事頭大得很。到目前為止,她的人生防線已經在生活摧枯拉朽般的打擊中嚴重崩潰,就隻剩下那一道最可憐也是最珍貴的防線了。那道可憐的防線現在連中學生都呲之以鼻,而她卻在苦苦抗爭著。解說員小姐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頂住,試試看吧,反正信心不是太足。口紅被烤羊肉弄進肚子裏找不見了,白白的牙齒上星星點點粘著不少辣麵子。她麵色蒼白,由於睡眠不足,顯著病態。

唉。解說員小姐歎了一口氣。她愛的人一個個離她而去,不愛的人偏偏又死追爛打。

解說員小姐實際上愛的是一位詩人,詩人也愛她但卻不想和她結婚。詩人注定一輩子要愛許多姑娘的,詩人有一顆永遠不安分的心,在你身上的時候柔情似水,離你遠去的時候卻鐵石心腸。有一天他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可能現在還在草原上流浪呢,從一個草原到另外一個草原,從一個氈房搬到另一個氈房。

氈房裏的姑娘一定很美。

在博物館裏,幹屍更是煩躁不安,他已寂寞多年,有時候他甚至常常懷念文化大革命那陣子。那時候雖然顛倒黑白卻不像現在這麼冷清。那時候吃香喝辣政府撥款一筆接一筆,醫生護士整天圍著幹屍忙個不停,他們每時每刻都要消滅潛藏在幹屍體內所有病菌。為了鬥爭的需要,防其腐爛,防其發黴,防其有一天突然消失……幹屍的價值體現在一種養尊處優的重視和嗬護之中……然而現在,博物館裏所有的古物落著一層厚厚的灰塵,灰塵裏麵繁殖著瘋狂的病菌,所有的古物都在無人問津中開始腐爛變質。現在的寂寞是真正的殘酷啊,連江洋大盜也不屑光顧這裏,他們都把目光瞄向省級國家級博物館,因為州立博物館裏的古物價值很一般,不值得江洋大盜們冒險。

幹屍躺在落滿灰塵的玻璃盒子裏,心裏越想越不是滋味兒,他實在耐不住煩躁,就從盒子裏爬出來,在博物館裏亂跑。他的樣子非常可怕,像個真正的惡鬼。

不能這樣啦!不能再這麼沒明堂地呆下去啦!幹屍嗷嗷叫著,用瘦長的爪子狠狠地撕扯著一頭長發,那頭發一點生命的光澤也沒有,由於多年得不到防腐處理,大把大把的頭發嘣、嘣斷成無數節,沒有生命的頭發一點份量也沒有,在陽光中和其他懸浮顆粒一起,久久不肯落下。

同天堂相比人世還有什麼價值?

我的心哪,已經寄托到另一世界。

我何必為了這促如蝸角的疆土,

使自己的精神套上枷鎖的限製?

又何必為了這彈指一揮的人生,

而東西征南北剿到處奔走不息?

幹屍吟唱著一首久遠的歌。這支歌把他帶回到一段久遠的曆史之中。他仿佛又看見自己統領十萬大軍揮師四方,所到之處,敵人驚恐萬狀,麵如土色,四散奔逃……那時候沒有愛國主義,在亞洲腹地愛國主義就是征服、征服再征服。失敗、勝利,勝利、失敗,占領一個國家後走人,然後再去占領一個國家然後再走人,最後一個國家都沒占領上,落得個死無葬身之地,幾百年後被人挖出來擺在博物館的展廳裏。而且一點曆史記載都沒有,原先被人當作奴隸後來又被當做掏金人,更可恨的是被誤以為是生活在1800年以後的某個時候的人。他背黑鍋已經背了五十多年啦,想想真是可悲得很。這是遊牧民族的一個通病,他們隻善於馬背生涯,若讓他們長久地去統治一個國家,這無疑要他們的命。祖先留給他們唯一的遺產,就是遊牧生活。先是浪跡草原,後來覺著不過癮,就進入沙漠。他們蕩平了沙漠中的所有村落,生靈塗炭,掠奪了數不盡的財富,最後就變成了幹屍。自以為是世界上最尊貴的人,也不免一死。上帝是公平的。

博物館裏充滿生硬幹燥的響聲,那是從幹屍身上傳出來的憤怒的吼叫。他實在沒辦法再呆下去了。種種跡象表明,他快要完蛋啦。這裏的空氣汙濁不堪,再呆下去隻有死路一條。幹屍是有感情的,他的感情藏匿在被鮮血染紅的藍寶石裏,藏匿在無盡地繚繞在他和最後一個愛妾之間的愛意和喘息裏,而不是在這裏。在這所破房子裏,他充其量就是一具幹屍,和博物館裏任何古物相比,沒有質的區別。而且,他有一種不詳的感覺,這座州立博物館不出一年就會被炸掉。有一次一位州裏的大官來視察博物館,他轉了一圈後對館長說:該賣的賣,該扔的扔!州裏的大官給博物館的未來基本上定了性,幹屍肯定是屬於該扔的扔的那一部分,任何一位專家隻要給他做上一次詳細的體檢,都會做出扔掉他吧的結論。因為這具幹屍已經沒有理由再保存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