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是從入秋的某一天正式拉開了序幕的。
誰也不知道第一片落葉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幾片幾十片幾百片,和著一個金色季節的低吟走進了我們的生活。在回家的路上,腳下突然感到一種柔軟,這時候你明白離下雪的日子不遠了。那天晚上,有一個姑娘在回家的路上,她突然感到自己就像在地毯上行走,她的藝術感覺非常好,非常好的藝術感覺給她帶來許多美好的想象。樹葉兒在秋風中漫舞,有的很快墜地,有的卻被氣流的落差左右著,長時間在風中漂流。每一片落葉上的顏色都是不一樣的。一年的生長期就這麼快地結束了。剛剛經曆了一次大愛,姑娘顯得十分疲勞,在她的身上還烙著地毯的美麗圖案,圖案裏隱隱有一種燒灼的感覺。這時候她的耳邊仿佛還回響著男女之間本能的纏綿聲,在感覺皮膚有一種燒灼的同時,她聞到了體內散出的溫暖的氣味。
這是一種美好的感覺。生命是那樣美好,好得連一條皺紋都沒有。
有人把樹葉掃去喂羊。每天晚上你都會聽到沒完沒了的掃地聲,剛掃完一片,就會又鋪上一層,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第一場大雪來臨為止。白楊樹和老榆樹開始漸漸變醜,像裸露的老人,沒有一處讓人看得下去。然後開始盼望春天的到來。
姑娘的家實際上隻有她一個人,單位分的一套舊樓房。因為單身一人,單位就不讓她參加房改。
單位的頭頭常給她吹風:“快結婚吧,隻要結了婚,那套房改房就歸你。”
有一陣子姑娘被逼得四處找人結婚,但中意的男人畢竟不多,日子一長,姑娘也就在尋找的過程中死了結婚的念頭。
那天晚上回家的姑娘在州博物館上班,是名解說員,我們就叫她解說員小姐吧。
解說員小姐長得很美,很美的女人大都很晚才回家。很晚才回家的女人那天晚上有些害怕。走在柔軟的落葉上,她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了博物館裏的一具幹屍。想著幹屍猙獰的表情,解說員小姐就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起了風,落葉在風中把解說員小姐團團圍住。她老覺得有人在後麵悄悄跟著自己,心裏害怕極了。最近城裏不大太平,城南的博樂河裏漂上來一具無名女屍,公安局查來查去也沒弄出什麼名堂,人現在還凍在大冰櫃裏。解說員小姐越想越怕。她開始沿著大街狂奔。這個城市出租車很少,路燈也不多。政府為了節約用電,每十盞路燈隻許亮一盞,有的路燈年久失修,有的路燈被醉鬼用不明物體打壞。所以一到夜晚這個城市馬路上基本上是黑的。
在經過博物館門前的時候,解說員小姐開始尖叫起來。
有個東西突然撞在她身上,確切地說是有一個東西粘在她背上。那東西很輕,軟綿綿的一點分量也沒有。憑感覺就知道是遇著鬼了。解說員小姐像匹受了驚嚇的牝馬沿著顧裏木圖路狂奔,那東西緊緊貼在她身上,他們的長發彼此纏繞在一起,根本就沒有辦法把它們扯開。風中,解說員小姐感到有一雙幹癟瘦長的爪子死死卡住她的脖子,她兩眼發黑幾乎窒息過去。這時候她聞見一股肮髒腐爛的臭氣。
這種氣味隻有在州博物館的展廳裏才能聞見。
救命!解說員小姐想喊卻已經喊不出來了,她已經到了生命的極限。
她慢慢倒下,倒地的時候她的四周掀起一股粉塵,灌在喉嚨裏的粉塵有種甜絲絲的味道。她死了,但是靈魂還在她的體內遊動,所以她感覺自己在某一時刻還是清醒的。
她倒在一片墳地裏,微睜著眼睛。她看見黑色的天空上有星星點點的亮光,月亮被浮雲遮住,整個天際變得暗淡無光。這時候卡在脖子上的爪子慢慢鬆開了,解說員小姐感到身上的東西離開了她的身體,她這才看清那粘在自己身上的東西原來竟然是一具從博物館裏逃出來的幹屍。他在她麵前站了一會兒,黑暗中幹屍隻是一個模糊的影像,隻有眼白和稀疏的牙齒散發著白色的光。幹屍站在黑暗中一直端詳著解說員小姐,後來他可能覺著這樣做很無聊,就俯下身來跪在解說員小姐的麵前。
他小心翼翼地解開她的衣裙。
月光下,裸體的解說員小姐展示了一個優美的身形。這時候幹屍的表情不再猙獰恐怖,臉上所有的皺紋幾乎同時舒展開來。
他輕輕地撫摸著解說員小姐,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解說員小姐的肌膚光滑細嫩,就像沙漠裏最細小的流沙,你根本就沒有辦法把它攥在手裏。幹屍細長的爪子在解說員小姐的身上溫柔地蠕動著,仿佛在彈奏一首美妙的音樂。在音樂中,解說員小姐身上長出了草,變成了草原。長出了樹,變成了森林。接著出現了河流雪山和沙漠。有一隻鷹在她的頭上盤旋。
這時候,解說員小姐已不再害怕。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燃燒的火球,在湛藍的天空上迅速升高……
清晨。解說員小姐感到自己虛脫極了,頭暈,嗓子沙啞,有一隻鼻孔被什麼東西堵著喘不出氣來,眼睛跟金魚眼差不多。總之,情況糟透了。做了一夜的夢,亂七八糟的說不上是惡夢還是好夢。她不知道在夢中,自己怎麼會和幹屍扯在一起,一想起被幹屍撫摸過的身體,就覺得惡心。她躺在被窩裏努力回想晚上的夢境,夢已變得支離破碎,任憑如何回憶,也沒有辦法把它拚成一個完整的圖形。倒是後來發生的事記得不少,她夢見幹屍變成了詩人或者是另外一個英俊強壯的男子,他們不停地和她做愛。
她後來是在快樂的呻吟中醒來的。
所以解說員小姐覺得這個夢至少不是一個壞夢。
解說員小姐愛的是一位詩人。詩人總是桀驁不馴的,他常出現在夢裏,又在現實中消失。
早餐:一碗牛奶,一個煎雞蛋。化妝。上班。
州博物館。在西部20世紀90年代的最後幾年裏,它幾乎成了這座邊疆城市的最後一道景觀,每天從這裏路過的人,隻要一看到這所破敗的房子,就會氣呼呼地想,是時候了,政府為什麼還不把這所破房子鏟除掉,把這裏蓋成一個大商場不是更好嗎?這種想法連很晚回家的解說員小姐也產生過好幾次。她受過高等教育,自從來博物館上班之日起就沒開心過。博物館目前嚴重超編,工作人員大部分是州裏頭頭腦腦的親戚,幹活的少白拿工資的多。上麵天天喊機構改革,有背景的人沒一個顯示出害怕的樣子,倒是他們這些實實在在幹活的人整天誠慌誠恐的像熱鍋上的螞蟻。管他呢!解說員小姐早就想好了,下崗未必就是件壞事,說不定下崗以後會成大事呢。再說博物館裏沒一件值錢的文物,最好是集體下崗,這樣州財政一年要節省多少開支呀。
幹屍就住在這座破房子裏。對外人來說,州博物館最具代表性的東西當屬幹屍。
幹屍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
實際上他隻是一具幹屍。人們都這麼說,這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這種說法幹屍本人基本上表示認同。他就是一具幹屍,並且躺在州博物館裏已經有五十多年的曆史了。人們說他作為文物的曆史最短,就把他放在所有古物的最後。這樣擺放既像一個故事的結局,又像一段曆史的結束語。是屬於句號的那種類型。人們說這具幹屍與近代史很接近,就是說屬於1800年以後的。所以他就被擺放在博物館裏所有古物的最後麵,人們認為這是最為科學的一種擺法。
歲月如歌,幹屍自己也數不清在這裏度過了多少日月,隻是每當他透過鐵窗看見發黃的樹葉在風中飄逸的時候,就想:要下雪啦。一年又重新開始啦。實際上,在每個季節裏,幹屍都要想起與這個季節相關的一些故事,而在這些故事裏,總是要想到一個名叫闌納的女人。這是他眾多妻妾裏最受寵愛的一個,他一生最輝煌的時候是擁有她而度過的,那段時光很短,卻像大漠上空的流星,雖是瞬間卻是美妙無比。
那個叫闌納的女人和解說員小姐長得一模一樣,這是幹屍根據自己長期觀察後得出的結論。
幹屍不知道他的心上人現在在什麼地方,當初他們是相擁而眠的。死之前他們發誓永不分離。後來有人把他從塔布都裏克城堡的廢墟裏弄出來之後,有關闌納的一切情況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人們從沒有談起過她,史書上也沒有這方麵的記載。時光飛逝,他現在甚至記不清闌納長得什麼樣子了,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在做夢,而闌納在夢中卻是越來越像博物館裏的解說員小姐,他甚至認為博物館裏的解說員小姐就是闌納的轉世真身,而他自己把什麼事情都往她身上胡扯。扯多了就相信了這件事的真實性。反正他有的是時間。自從人們把他從塔布都裏克城堡的廢墟裏挖出來以後,他就在孤獨中做這件事。實際上他已不記得自己是在什麼地方被人挖出的了,他當時隻是覺得自己很不走運,因為離他不遠處還有一處更重要的古墓群,裏麵樣子樣子東西都有。
可是人們隻是單單發現了他。
現在很少有人來博物館參觀,博物館在人們的記憶裏越來越淡,有時候需要在大腦裏搜尋好一會兒,才能想起博物館是怎麼一回事。隻有江洋大盜經常惦記著博物館,他們中的很多人是真正的考古學家和曆史學家,但他們從來不公開自己的學識。
來博物館參觀的人,很少有人認真地在幹屍麵前呆上一會兒,這裏原因很多。
之一,英國學者沃爾特·司各脫爵士說:曆史既能傳真,也能傳訛。曆史是什麼?誰也說不清。一個時代有一種說法。實際上曆史就像一團亂麻。更糟的是,人們寧可信一團亂麻,也不願意花費更多的精力去將其理順。現實就是這樣。而那些研讀曆史的人,盡管他們著作等身,實際上他們往往都是最大的說謊者。他們運用大量物證製造了大量的騙局,不明真相的人在他們的騙局裏越走越遠。往往曆史與現實的距離越大,出入越多,越荒誕,越離奇,不明真相的人就越信。這是人類的一個通病。
人們在傳訛(或者是謊言)中失去了對曆史的耐心。全是騙人的鬼話!現在的人總是這麼想。以前的人很單純,別人怎麼說他們就怎麼信。
之二,幹屍的模樣很恐怖,呲牙裂嘴,麵目猙獰。中世紀印度詩人異密·庫斯魯描繪了(可能是誇張的)一幅於13世紀末侵入北印度的蒙兀兒人的形象:有一千韃靼異教徒和其他部落的戰士,騎著駱駝,高級將領全都有一具鋼鐵般的身軀,穿著棉布衣裳;他們的臉像火一樣紅,戴著羊皮帽,頭發剪得短短的。他們的眼睛很小,射著凶光,仿佛可以把銅器穿一個孔……他們的腦袋緊緊貼在身軀上麵,好像沒有脖子一樣。他們的麵頰好像是軟皮袋,布滿了皺紋和瘤子。他們的鼻子老大的,從一邊臉連到另一邊臉上去了……他們的嘴老寬的,把兩邊的顴骨都連起來了……他們的上嘴唇胡須老長的,而下巴上的胡須卻隻有一點點……他們的相貌看來活像一群白鬼,人們遠遠看到他們就望影而逃 。活著的時候都如此可怕,成為幾百年以後的幹屍,其形象可想而知。盡管人們說他生活在1800年以後的某個時代裏,也不知道他究竟是阿拉伯人、蒙古人、哈刺契丹人還是某些正在變異的人種。人的想象力是有限的。不過幹屍本人對上述描寫基本上是滿意的。
擺放幹屍的位置也不是很好。那裏不僅光線暗淡,而且很接近樓梯口,幹屍黑乎乎地躺在玻璃盒子裏,像個行將睡醒的鬼魅,有誰還敢在他麵前多停留一會兒。是啊,很少有人在我們的幹屍麵前真正呆上一會兒。膽小的人不敢接近,哪怕是瞥上一眼,也會忍不住渾身顫抖口吐白沫夜晚惡夢纏身的。膽大的人也隻是匆匆看上一眼,他們沒有藝術家商人或者曆史學家的眼睛,看一下幹屍,發幾句陳詞,都是題外話,其目的也僅僅隻是為了顯示自己膽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