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了蘭蘭之後,我和朋友們默默往回走。下黃土崗的時候,我回頭最後看了一眼,藍天白雲下,隻能遠遠看見插在蘭蘭墳上的那塊細小的木碑了。

等明年一定給她換個石碑。我想。

朋友幫忙一場,不能虧待人家。在賽裏木酒家包了一桌豐盛酒宴,大夥圍坐一圈,默默吃喝,默默吸煙,有人被煙和酒嗆得像剛生出來的孩子,臉上豐富的表情讓人看上去真的嚴肅不起來。

隻有芳芳一直盯著我。

她的眼睛又大又圓,難看得要死,上麵還長了好多黑睫毛。好多年以後,我才想到,那黑黑得眼睛像寧靜定的湖水。我最怕這種女孩的眼睛,說不清楚是為什麼,因為這種女孩的眼睛總是讓人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愛欲感,然後這種所謂的愛欲感又被一種強大的懺悔感所替代。啥事也沒幹,就有懺悔的想法,可見我的心裏不幹淨。心裏不幹淨是因為產生了一陣漣漪,仿佛處在兩股河水的交叉點上,一股混濁,一股清澈。所以我經常處在兩種矛盾中間。

看來隻有喝酒是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

酒宴在悲哀和茫然中散去了。大家喝了好多悶酒,很有可能產生了好多跟悶酒有關的話題,因為說不出來,所以臉都憋得跟茄子似的。

走出賽裏木酒家,我和芳芳在小樹林裏站了一回,因為不知道接下來要幹什麼,所以就跟木樁子似的傻站著。後來我們去存車處取自行車,我們的事看來也走到了盡頭,事情為什麼會這樣,故事剛剛開始,好像結尾已經出來了。今天是星期天,這座邊陲小城在這一天變得有點繁華,人多了起來,今天是個集,周圍鄉鎮的老鄉牽著畜牲往一個中心點上雲集。我和芳芳在街心花園的岔路口分手了,她往東我往西。餘光裏我看見她眼裏的淚花,如果我稍稍煽情一點的話,估計就會山洪爆發。但是我裝作沒看見,女人的眼淚是個可怕的東西,最好躲遠點別去碰它。否則你就要倒楣,因為我不想找殘廢。

芳芳是機關的打字員,工作舒適安靜,人長得漂亮,有點傲氣,是小夥子心中的月亮。可他們隻能幹瞪眼,芳芳看都不看他們,她愛的是我。我們相愛了四年,這年頭相愛四年的人,要不孩子都好幾歲了,要不早就分手好幾次了。而像我們這樣幹耗著啥也不做的戀人,實在不多。真是個奇跡。因為在那個年代,個體戶是被看不起的,而且本人長得又比較平實,要是放在一群人裏麵立馬就不見影子了。當時,我幹的營生既不體麵又不賺錢。我這人天生不是聚財的命,當個小白臉還可以,讓人看上去很容易產生大器晚成的想法。但是做生意就不行,幹了好幾年除了兩手空空之外,好像還欠了一屁股債。

可我喜歡這營生,真的。

我來到古麗米娜阿邦(阿邦:維吾爾語媽媽的意思)家。那孩子就放在她家。小東西正在皺著眉頭睡覺,有點愁眉苦臉的樣子,像一個饑餓的小老頭。不過睡得很香,臉上所有的皺紋也開始平實了,漸漸有了紅潤。因為古麗米娜媽媽是個哺育孩子的高手,她有十個兒女,在她一手拉扯下個個長的健壯美麗。可憐的孩子,還不足月,蘭蘭就死掉了。從降臨這個世界起她就沒有享受一分鍾母愛。

“她剛喝了牛奶。”古麗米娜媽媽說。我們是鄰居,老人長得十分慈祥,灰白的頭發盤起一條細長的辮子,這時候我不知為什麼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看在胡達(胡達:維吾爾語為老天爺的意思)的麵子上,把這個小東西送給我當孫女吧,你看她長得像病貓一樣,你養不活她的……。”因為缺了幾顆牙齒,老人說話像風箱一樣,維語和漢語烏裏嘛七的混合在一起,聽起來蠻好聽的,可是往往你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因為我們是鄰居,所以基本上知道她在說什麼。

“不行。不行。這是我的孩子,給你不行。”我搖頭抱起熟睡的孩子離開了古麗米娜大媽的家。老人憤怒了,一直追出大門口,她扶著牆,揮舞著幹癟的小拳頭惡狠狠罵著什麼。罵得我哈哈大笑起來。

我的家和古麗米娜大媽家隻有一牆之隔,我的院子不大,隻有兩間土房子,院子中間有一棵老榆樹。這是租來的房子,蘭蘭沒死的時候,我們就住在這裏。

回到家,把孩子安頓好,就木木地躺在床上吸煙。屋子裏空蕩蕩的,死一般寂靜。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空虛開始纏繞我。蘭蘭死了還不到兩天,就突然感到了生活裏因為缺少她的那種空虛。滿腦子都是蘭蘭的影子,揮都揮不去,有時候竟然看到血一樣的東西在翻滾,遠遠看上去像沙漠,走到近處才發現原來是秋日的麥田。看來要想忘掉蘭蘭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盡管我想忘掉她。總覺得蘭蘭的鬼魂在糾纏我。蘭蘭活著的時候我給她畫過一張肖像,許多人都看不懂這幅畫,他們看不懂那上麵塗滿亂七八糟的顏色意味著什麼。世界上隻有一個人可以讀懂這幅畫的含意,這個人就是我。但是當我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這幅畫上麵的時候,我竟然看到麥浪在風中翻滾的情景,還有鮮紅的樹葉在藍色天空裏飛翔的速度。

提起蘭蘭,必然會想起她那個不合法的丈夫公雞。

去年冬天我認識了一個人,誰也不知道這個人叫什麼名字,人們都叫他“公雞,”雖然覺得這個名字很滑稽,但也跟著叫了。

那天,朋友領他來見我時,驚得我差點沒叫出聲來。這哪裏像個人呐!簡直就是從破爛堆裏拾來的廢品。當時他戴著一頂又髒又臭的破軍用棉帽,很大,套在可憐的小腦袋上幾乎把眼睛都遮住了。他約莫40來歲,長得又廋又矮,流著鼻涕,一出一進讓我想起小時候一段美好時光。他用烏黑的手隨便擦一擦就把那些東西抹在衣服上了。這套動作完成的流暢和諧,看不出一點瑕疵。

他站在那裏,真的很像一隻精疲力竭的“公雞。”

我們的談話很快就進入正題,因為我已經快被那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熏死了。公雞告訴我,他在銀行裏有9000千塊錢,是定期的取不出來。要不是急需一筆錢的話,他才不會把貨跳樓價拋給我呢。我聽了眼睛一亮,9000塊錢在當時也是個大數字呀。我覺得自己找到興奮點了,吆嗬,人常說越有錢越財迷,別看公雞這個球樣子,說不定還真是個財神呢。我看了朋友一眼,心想等這筆買賣做成了,非給他擺上一桌不可。

可是,公雞話鋒一轉,要先交錢後取貨。看來這家夥不簡單,賊著呢。

“不行。不行。先拉貨後給錢,這是規矩。”我也不是傻子,才不會上當呢。但是公雞還是咬著先給錢後拉貨不鬆口,於是談判進行不下去了。最後我們商定第二輪談判在公雞家舉行。

那個叫公雞家夥傲然地走了。沙發上留了一坨又髒又臭的油灰和地上的雪水泥巴,還有煙屁股,地上的痰,那痰黃綠相間,還有一點點血絲。別提有多惡心了。

第二天,那個朋友帶我來到公雞家,他的家就在州供電公司旁邊。遠遠望去,他的家表磚紅瓦很是氣派。“唉,這家夥畢竟有錢啊,就算是豬圈,也比別人蓋的強。”在很早的時候,我已經有了仇富的想法了。

可是一進門,情況就不是那麼回事了。我的視覺開始模糊不清起來,一下子什麼也看不見了。我隻好硬著頭皮往裏走,哪知腦門上“嘭”地一下撞在什麼東西上,碰得我兩眼出現好多電焊一樣的火花。我揉著額頭發狠地罵道:“奶奶個熊,這是什麼鬼地方!”

朋友連忙向我陪不是,他覺得很對不住我,一個勁的向我解釋。這裏是過道,那裏是廁所,這裏是菜窖,那裏是夥房,前麵是豬圈,後麵是幾麻袋包穀,是他們全家的口糧。豬圈裏麵養了一群豬崽子,老母豬不在家出去玩了。當心別把小豬踩死了。朋友牽著我拐七拐八地走了好長一節子路,媽的,這哪裏是人家,簡直和小時候鑽防空洞差球不多。整個過程充滿臊臭臊臭的糜爛味兒,感覺又回到了非靈掌類的生活裏了。

突然,朋友用純正的甘肅話高喊一聲“到咧!”隻見眼前出現一道亮光,一股奇特的臭味兒迎麵拂來,這臭味兒仿佛有觸角,專往生人身上粘。哇,好臭!我敢打賭,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才來公雞家的話,如果天底下最正宗的臭味是人的大便的話,那麼我寧可以廁所裏呆上一天!

長這麼大我還是頭一次開了眼。這屋子被油煙熏得煤一般黑。黑麵板,黑碗廚,黑板凳和兩件一碰就要散架的家俱。滿地的麥草,柴火棍破布條統統都落了一層厚厚的黑灰。真不知把屁股放在哪裏才好。唉,還是站著吧。

“你好,公雞。”我說。

“湊合。”公雞正忙著往爐子裏塞包穀杆子,“你坐下。”

“不了。我開車來的坐累了。”我點了一支煙說。

接下來無話可說。這家夥一點也不熱情。

驀然,我發現有兩隻呆滯的眼睛在黑暗中盯著我,剛開始我隻注意到她的眼白,後來才慢慢看清了她的輪廓。這才想起來朋友路上對我說,公雞有個如花似玉的傻老婆。

據我的朋友講,公雞老婆作姑娘時,經常窺探後母偷野漢子的豔史,有一次在牛棚裏被後母逮了個正著,後來這丫頭就傻掉了。有的說是被後母有板凳砸傻了,有的說是被嚇傻的。這個故事是否真實,無從考證。

這個女人約莫二十來歲,濃眉大眼,眼皮雙得沒法再雙啦,這眼睛是我見過的女人裏麵最美的。除了眼睛,其他地方也長得十分到位,總之,這種美不太好形容,要洗幹淨了才知道。她披散著長發,半坐在床上,盯著我。這時我看見黑暗中的眸子忽然有了癡迷的目光,她嘿嘿地傻笑起來,兩個灰色的酒窩顯現出來。我的眼睛現在已經適應了黑暗的光線,我發現那女的胸懷是敞開的,兩個奶子髒得像兩堆煤灰,那兩顆乳頭上,誰知道他媽的沾了地什麼東西,就像好多芝麻粒沾在糖果上似的。她的腿上蓋著條黑乎乎的棉絮,上麵爛了好幾個洞。兩條伸出棉絮的小腿比棉絮還黑,腳趾甲又黑又長和她男人的手一模一樣。我的肚子裏像滾過一陣悶雷,仿佛覺得有一條腹蛇蠕動著向咽喉竄來。我趕緊閉上眼睛,但又忍不住把眼睛眯開一條縫悄悄打量著她,因為她實在太美。這說明造特主給予生命的時候還是比較精細地把她雕鑿了一番, 但是卻極不負責任的把她扔在一個貧窮的家庭裏。

據我那位朋友說,這個女人原先有一個兒子,一歲的時候被她活活掐死了。真想像不出她竟能幹出這等喪失人性的事來。我的心一陣陣發冷。

公雞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一旁呆呆地盯著我看,那目光虔誠極了,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和跟我談生意時簡直判若兩人。他的眼睛渾濁發紅,眼淚在窩裏打轉轉,仿佛隻要一碰眼皮,淚水就要洶湧出來似的。但是我寧可相信他的眼睛要麼有病,要麼就是被煙熏的。

像他這種人怎麼會有眼淚呢?

唉,人人有本難念的經,想不到公雞這家夥也怪可憐的。

奶茶燒好了。公雞舀了滿滿一大碗恭恭敬敬的給我遞過來。

“謝謝謝謝,我不渴,不喝……。”我嚇得向後退著用手把那隻大鐵碗擋了回去。但公雞卻表現的非常頑強,他一個勁地勸我。無奈,我隻好請朋友代勞。那個不中用的家夥竟然連連推辭,好像碗裏放了耗子藥似的。公雞見狀可不高興了,他把臉一沉:“他不喝去球!薩朗兄弟一定要喝,你頭回上我家來,不喝就是看不起我公雞!”

我現在被他逼進了死角。這碗奶茶像一副刑具,讓人見了恐怖不已。憋住氣,閉上眼睛,什麼也不想,喝了一小口。什麼味兒,我不敢想。

“味道行不行?要不要加點鹽?”公雞十分認真地問我。

“不錯,不錯!”我不住的點頭,心裏卻不知是啥滋味,隻覺得眼裏像蒙上了一層霧,濕乎乎的。

我們很快談到那筆生意,公雞這家夥還是堅持先給錢後交貨。我一下子火啦,真想撲上去把這家夥狠狠揍一頓。我呼啦一下站起來拔腿就走,說實話,再在這臭屋子裏呆下去非熏死不可。

“哎呀哎呀,薩朗兄弟,有話好說喲!兄弟我的好兄弟!”我那朋友追上來死死拽住我,好話說盡,我們又回到那個自臭哄哄的環境裏。公雞見我動真格的了,也就不再堅持什麼了。最後,我們商定,看貨給錢。

入夜,我開著我的三輪車,拉著公雞和那個朋友上路了。

天賊冷。風像刀子一樣打在臉上。腳凍得像貓咬。手也僵了,隻能勉強握住車把。車子很快駛出市區,漸漸向東麵一條荒僻的小路拐去。這時,公雞非讓我關掉車燈摸黑走瞎路。

我真傻,當時也沒想到這批貨的來路。一心想看了貨後明天搞輛大卡車來拉。財迷心竅了。

大約走了一個小時,我們在一個破圍牆前停下來,公雞跳下車,往衣袖上擦了把鼻涕。他說:“兄弟,你看,就在院裏。這回你該信我了吧?”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堆廢鐵在院子裏,上麵還覆蓋著厚厚一層雪。我一陣激動,連忙跳進牆內,喔,少說也有幾十噸哩!我心裏興奮得直跳蹦子,這堆廢鐵少說也能賺上幾千塊呢。

“你這家夥真他媽的夠朋友!”我興奮地捶了公雞一拳,“這貨我全要了。”

公雞體訕笑著一個勁朝我點頭:“都給你都給你,……我們快些離開這裏吧,這球天會凍死人的。”

我那個拉皮條的朋友也催我快走人。他的聲音有些發顫。

“不,公雞,你去把門弄開,今晚我先拉上一車!”我對公雞說。我那三輪車至少可拉半噸貨呢。

“別。千萬別。好兄弟,明天再說吧,此地不可久留啊。”公雞聽了我的話兩條腿突然哆嗦起來,連話說的聲音都走調了。

就在這時,不遠處一片燈火,四周炸響了喊聲。

“抓賊娃子嘍!”

“別讓賊娃子跑掉嘍!”

隻見十幾隻黑影手持電筒向我們奔來。一瞬間,我什麼都明白了,就像做了場惡夢。這兩個混蛋把我給耍了。

一時間我顧不得這兩個該死的騙子了,也不知道是如何從院子裏逃出來的。幸好牆外有一個大下坡,我推著三輪車來了個飛速下滑,慌亂中把檔也掛上了,發動機一下子突突響了起來。我開著車一口氣跑了好幾公裏,最後在一片小樹林裏把車停下。這才發現自己早已渾身濕透,像抽了筋一樣,一下子從車上掉了下來。

遠處傳來公雞的慘叫聲。

我爬在雪地裏,把臉深深埋在雪裏。心裏懊悔不已。我想起了公雞,這家夥現在一定被人打得屁滾尿流吧?還有我那個朋友,沒想到他竟敢與人合夥騙老子,這個被黃鼠狼吃掉良心的家夥,當年他老爹的葬禮還是我出的錢,現在的人真的壞了良心。這些盲流真的該打,好好的打,打斷一條腿也不為過的。想著他們此時挨打的情景,我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來。

突然,身後傳來唏噓聲。這聲音驚驚顫顫的像一隻不足月的小狗狗。發出這聲音的竟然是我那位朋友!原來這家夥和我跑的一樣快,他是如何扒上車來的,我一點也弄不明白,現在想起來當時車推起來是挺沉的。當時我心裏那個氣呀,我撲上去把這個家夥拖下車一頓亂掏,我記得好像還咬了他幾口。朋友任我踢打,也不還手。他跪在我麵前,抱著腦袋隻是一個勁地哭泣。

我打夠了,氣出完了,一陣輕鬆。掏出煙,給他分了一支,吸煙。

過了一會兒,我那們朋友也從痛苦中慢慢平靜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