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你還記得公雞我老婆嘛?”他說。

問這幹嗎?我怎麼會忘記呢!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個呆傻的女人,她那雙美麗癡迷的眼睛盯著我,裏麵一點內容也沒有,像一個平靜的湖水,清澈而深遠。

我的心不由得顫栗起來。

“其實,那女人根本就不是公雞的老婆。”我的朋友喘了口粗氣,用手抹了一下鼻子,動作和他的朋友一模一樣。

我驚的說不出話來。無語。

“她是流浪的女人。誰也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從什麼地方來的。兩年前的一個冬天,這個傻女人懷裏抱著一個不滿百天的男娃娃,在雪地時差點凍死。是公雞把他們娘倆帶回家的。公雞為了給那個傻女人治病,花光了所有的錢。其實他在銀行裏根本就沒有什麼9000塊錢,是我們合起夥來騙你的,公雞聽說烏魯木齊有家醫院可以治好那女人的病,所以,我們……”

“你們就來合夥騙我?”我惡狠狠地踢了他一腳,“媽的,你怎麼不早說!”

我很痛苦,全身的熱氣早已消退,衣服上結了薄薄一層冰,比一根樹樁子還硬。公雞呀,你真是個壞鬆,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來騙我呢?

我覺得雙眼漸漸變得模糊起來了。大家都幹了一件沒屁眼兒的事,至於那個公雞一下子在我心中變的高大起來了,我跳上車,把車燈開得雪亮,在那個寒風刺骨的雪夜裏,發動機像一把利劍,以平時十倍的馬力穿透著黑夜。在出事的地點,我們找到了公雞,他已被人打的迷迷糊糊的關在一個小倉庫裏。

我們救出了公雞。當然是用合法的手段。

公雞在州醫院住了一個星期,傷勢稍有好轉就出院了。沒進家門,他先來找我。一進門,公雞就撲在地上,硬是邦邦地給我嗑了幾個響頭。嗑得我心裏七上八下的,像幹了什麼壞事似地衝過去把他拉起來連連賠著不是。公雞又是做揖又是感謝,鼻涕眼淚灑了一地。這套把戲我見多了,每次別人越是這樣心裏就越是傷心。因為在自覺與不自覺充當上帝的時候,就會感到有很多隻手伸進了我的口袋。

我們的話題自然離不開那個傻女人,不知為什麼,這幾天那個女人的影子總是出現在我的心裏,因為她給我的印象實在太深了,想忘都忘不掉,仿佛為公雞所付出的一切都是為了她似的。

公雞就早盼著我問起那女人的情況,話匣子一打開,像是憋了一百年的話題跟著橫飛的唾沫星子朝我飛奔而來。砸得我滿臉是坑。他告訴我,他住院這幾天,蘭蘭(就是那傻女人)瘋病犯了十八次,跳了一回井,在房頂上用了一天時間往一棵樹上爬,像男人一樣撒尿,學發情的貓叫,在一隻臭襪子上吻個沒完沒了。幸好每次行動都被公雞的哥哥及時製止或者采取了有效的保護,才沒發生危險。

我聽著聽著竟然激動起來,她的遭遇深深打動了我的心,她多像我一個當童養媳被逼瘋的姨媽。媽媽每次說起她姐姐的時候總是不停地掉眼淚。但那畢竟是舊社會呀,現在是新社會,還有像蘭蘭這樣的女人,真的讓來越來越想不明白了。

那個叫蘭蘭的女人,她有著女人的軀體卻沒有女人的感覺和靈魂,她有著讓人著迷的麵容卻不能享受因為美麗而產生的歡愉,形體上像個畜生一樣被人圈養著,而且圈養她的環境和圈著她的人如此肮髒猥瑣,世道不公呢。

幾天後的一個早晨,我用三輪車把公雞和蘭蘭送到長途車站。天麻麻亮,車站裏擠滿剛剛睡醒的人們,他們中間有好多人看上去還沒從夢裏醒來,拿著車票像隻沒眼睛的蒼蠅,嗡嗡叫著四處亂跑。公雞和蘭蘭裏外一身新,當然都是我給置辦的。蘭蘭一經收拾打扮越發的漂亮,她那純樸的傻樣子反而在眾女人中顯得是那樣的不一樣。我敢打賭,在我們這個城市裏,要想找到一個純美聖潔的女人,真的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怪不得那些拿著車票裝無頭蒼蠅的男人們,實際上都在圍著蘭蘭瞎轉呢。

至於公雞,那就差得太遠了,不打扮感覺還像個人,一打扮真的不太好分辨是屬於哪類物種。他和蘭蘭走在一起,從半個門牙裏麵往外吹著口哨,含混不清的音符裏充滿著玉米糊糊和鹹菜疙瘩的氣味,他像個小孩子似的在雪地裏故意摔跤,滾了一身的雪,張開肩膀學鳥飛的樣子,興奮的哈哈大笑。他要帶蘭蘭去一個遙遠的大城市了,那個城市讓他充滿希望。

我越看心裏越不是味兒,除了可憐公雞之外,更多的是同情蘭蘭。真是一朵鮮花插在臭狗屎上了,要是真的能治好蘭蘭的病,她要是不離開公雞,我就一頭撞死。讓我吃驚的的是還不止這些,我覺得蘭蘭的肚子看上去有些不對頭,微微隆起著裏麵好像藏著什麼秘密。

噢,老天爺,這個千刀萬剮的公雞!

開往烏魯木齊的班車拋下一股子白煙,帶著我的憂鬱和希望,轉眼就沒了。恍惚跟做夢似的,這幾天發生的事,我都來不及細想,天哪,瞧瞧我都幹了些什麼?這真是一件荒唐透頂的事啊。

半個月過去了。我白天外出做生意,演繹著美好人生中最為輝煌的一段時光。一般的情況下,我大部分時間手裏總是拿著一隻銅鑼,敲著喊著收廢銅爛鐵,後來因為嗓子出了點毛病就改為用喇叭。閑了卻也常常想起公雞和蘭蘭,不知道他們現在怎樣了,這件事一直糾結著我。總之,這段時間吃不好,睡不香,幹什麼都沒勁。

芳芳一直沒來找我。自從我們上次不愉快的分別之後,一直沒見麵,很有一點冷戰的味道。我們是同學,她爸爸是當官的,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就直接工作了,我老爸是工人,所以我現在還在流浪。就這麼簡單。其實我對我們的感情並不抱太大的希望,我們是兩種生活裏的人,我活得有多累呀。這些她都不知道,她隻知道關心自己。唉,女人,我怎麼會愛上她呢?

這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信。瞧那皺巴巴的信皮和歪七八扭的字就知道是公雞寫的。拆信的時候我的手不知為什麼有點發抖,難道這就是我日夜等待的東西嗎?看著看著就從沙發上蹦了起來。他媽的他算什麼東西?獅子開大口,又問我要3000!把我當什麼了?地方老財?還是百萬富翁?其實在別人眼裏,我也不過是個要飯的而已。走的時候給了他3000塊,這回又要3000塊,我一天才賺幾個大毛?真是比蠍子還毒。

公雞在信裏強調要錢的事十萬火急,為了注明這件事的重要性還特地在3000塊下麵劃了好幾個粗杠。但他並沒說這筆錢的用途。媽的,他真的把老子當搖錢樹了。我氣得把公雞的來信撕得粉碎。像一隻病羊,在屋子裏瘋轉。見什麼頂什麼。好麼薩朗,你可真的成了天字號第一大薩朗(薩朗在維吾爾語裏是傻瓜的意思),你可真會做好事,現在你完蛋啦,掉進冰窟窿裏了,唯一的出路就是上吊自殺。因為公雞就像一個吸血鬼一樣,他會利用蘭蘭吸幹我身上最後一滴血。芳芳要是知道你幹的這些傻事,非把你生吃了不可。

但是,難道你就忍心看著那個瘋女人永遠瘋下去嗎?難道你希望她再把肚子裏的小生命活活掐死嗎?生活對她太不公平太殘酷,相比之下,錢又算是什麼東西呢?我知道此刻,我的錢就是那女人第二次生命的金鑰匙。

而且,她那麼年輕,那麼漂亮。說實話,這件事現在想想,當初我為公雞所做的一切,如果要說有什麼目的的話,真的有點色欲的成份在裏麵。因為你沒有親曆這一切,當我第一次在公雞家見到那個瘋女人的時候,真的被當時的畫麵震撼了,那是我平生所見過的最美的女人,最美的女人製造了世界上最美麗的畫麵。和疾病,和貧窮,和死亡,和一切你能想到的以及想不到的事情,都沒關係。她就那麼安靜地呆在黑暗裏。

一個月過去了。一直不見公雞的消息。西部的冬天異常寒冷,每天開著那輛沒有擋風罩的三輪車四處奔跑,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全身都是沒有知覺的,木木的像根冰棒。為了錢,我走街串巷,嗓子都喊出了血。晚上拖著一天的勞累,疲憊不堪地回到家,一點食欲都沒有。我那好心的鄰居,古麗米娜大媽有時候給我送來一碗熱乎乎的抓飯或者拉麵,感動的我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從小失去了母親,母愛對我來說是件十分遙遠的事。

“你的爸爸今天來找你了。”古麗米娜大媽說。

“他來幹什麼?”我冷冷地問。我們父子關係以前還可以,但自從他娶了後媽,我們的關係就不太好了。基本上可以說不怎麼來往了。

“他說,隻要你不幹這丟人現眼的買賣,我就同意你回家。”

“哼!”

古麗米娜大媽走了以後,我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生活是一團理不清的麻,又像一張巨大的網,陷進去永遠別想著出來的事。閉著眼睛,長長歎息一聲,憋悶的思緒似乎舒坦了不少。這些年不知咋搞的,生活越來越孤獨,弄得眾叛親離的好像除了芳芳一個朋友也沒有了。到底哪兒出了毛病?唉,我快成孤家寡人啦。

一陣寒意襲來,趕緊下地劈柴生火,這新疆的冬天啊,帶皮的東西都可以凍死,何況我這沒皮沒毛的人呢。

我常常想起蘭蘭,每次想起這個飽經生活折磨的傻女人,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我沒本事趕走生活強加給蘭蘭的種種罪孽,又無法送給她幸福,一個人在生活中的作用是多麼微小啊。我開始對自己的信念產生懷疑和動搖,經常無緣無故地咒罵自己的無能,好像蘭蘭的不幸是我造成似的。也就在這個時候,我開始默默地為一個女人畫起了肖像,這個女人就是蘭蘭。

公雞終於來信了!我激動極了,拆信的時候竟然把它捂在胸口好長時間。過了好長時間才平靜下來,才發現信已經被我弄得濕乎乎的。然而,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信竟然是公雞的絕筆!看了這信沒法使我不為公雞大哭一場。原來,他把蘭蘭在一家醫院安頓好之後,竟跟人合夥做起生意來了。諸君想想,就憑他傻不拉唧的窮酸相人家能不騙他嗎?結果可想而知,他一分錢沒賺上反而欠了別人一屁股債,在烏魯木齊被別人逼得像賊娃子一樣東躲西藏。公雞信上還說“這是唯一的辦法了”、“蘭蘭就交給你了,”還有好多類似這樣的話,句句都被淚水浸濕了。

看完信,我一頭栽到床上無聲地痛哭起來。事到如今,我該怎麼辦?怎麼辦啊!

第二天,我昏昏沉沉地來到賽裏木酒家。芳芳已先我一步,正坐在角落裏拿著小鏡子欣賞自己的芳容呢。她今天穿著一件紅色羽絨服,洗得發白的牛仔褲緊繃在大腿上,現在的女孩子愛美真是沒的說,連棉褲也不穿,新疆的天氣冷死人,老了渾身都是病。我提醒過她好多次,這是新疆不是南方,可她理也不理。

我要了一杯熱牛奶,給她要了一杯咖啡,坐在芳芳對麵,默默欣賞著她,芳芳長得也很漂亮,是一種都市美。

咳。芳芳,那天分手以後,我後悔了好長時間,我知道都是我的錯,可就是不敢找你認個錯。可是我知道,從我們相識想愛到現在,你一直是支持我的。

哼。

芳芳,我真的愛你。

哼,你從來就沒真正愛過我。

可是每次我到你家,你爸爸看都不看我一眼。

別這樣說他,上次他給你找了一個那麼好的工作,可你就是不去,說是要靠自己的力量。他也沒說什麼,可是看你現在都混成什麼樣子了?能不讓老人揪心嗎?芳芳說著說著竟然哭了起來。

我心裏也很難過。我知道她已經20多歲了,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已經開始談婚論嫁的了。為了我,她在如花的日子裏隻能一年一年等待著秋葉隨風的輪回。

我想換個話題,就跟她談起了公雞的事。

“公雞死了?”我說。

“哪個公雞?不就是一隻雞嘛。有啥?”她說。不耐煩的把頭扭向一邊。

“是我的一個朋友,叫公雞。他死了。”我說著點了一支煙。

“這跟我有啥關係?我又不認識他。”

我開始給芳芳說起了公雞的事。實際上我大部分話題是在說蘭蘭,給芳芳說蘭蘭的時候,我竟然忘記了芳芳的存在。

芳芳聽著聽著就開始哽咽起來。淚水溢出眼睛,順著美麗的曲線巴噠巴噠往下落。

芳芳一邊抹眼淚,一邊說:“這些年你做的傻事還嫌不夠嗎?你總是同情別人幫助別人,可又有誰來關心過你呢?你忘了你剛開始做生意那回兒,要不是我給你的300塊錢,能有你的今天!你不去好好找個單位上班。願意過自己喜歡的生活。你喜歡自由。喜歡到處流浪。這些我都不管。可是你也不能太過分了!”

“世界需要愛。”我說。

“那你就去愛好了,你這樣下去是沒有好下場的,不信走著瞧。看起來我們還是分手的好。和你這種人在一起沒有安全感。”

唉,你應該了解我的為人。

得了!咱們還是分手吧,跟一個沒有正當職業的人相愛,除了整天為你提心吊膽之外,還要忍受別人的嘲笑。這種日子我真的過夠了!

好哇,說來說去你還是瞧不起我的職業,好,好得很。散就散,有什麼了不起!

“薩朗,你應該為我想想,我都25歲了,你還讓我等多久?做人別太自私了,見好就收吧。該體驗的生活你已經體驗到了,藝術家也不是你這種當法呀。要是藝術家都像你這樣,我覺得你那個朋友比你更像藝術家呢。”芳芳哭喪著臉說。但是她一提到公雞,卻不知為什麼大笑起來。像吃了笑藥一樣,一直笑到幾乎要抽瘋才停下來。

“我現在這個樣子不是挺好的嘛。老人家說藝術是生活的唯一源泉。”我親了她一下說。

“得了吧,”她十分生硬地把我推開,“老人家已經死了N年了,他說你是早上的太陽你就癲瘋。還是老老實實找個單位上班吧,這是正道。”

唉,芳芳,我親愛的,你的觀點我都同意。像我這樣的人根本就不配和你結婚。不過我們依然是好朋友,就算好朋友求好朋友一件事,你總該不會拒絕吧?我說著拿出一張存折遞給她,我這幾年就存了這麼點錢,帶在身上不放心。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要多少你就給我寄多少。

“你真的要去烏魯木齊?”芳芳猶豫地接過存折問。

“好事做到底,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說這番話的時候,我突然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崇高感。

芳芳走了。我知道她很傷心,那扇玻璃門吞掉了一團紅顏色,也吞掉了我的愛。可是我能有什麼辦法呢?我是一個失敗的男人,一心一意想美夢成真,期待著有一天鮮花和掌聲。於是我開始了我的奮鬥,有一段時間我拚命寫,天天跑到郵局打探消息,人家都快把我煩死了。郵局的人一見我來紛紛藏到櫃台下麵不出來。有一陣子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我的女人走了。另一個女人還在一個遙遠的城市等待著我。一桌子美味冰冷地擺在燈光下,我含著熱淚,剛開始什麼也吃不下,後來幾杯酒下肚心情漸漸好了起來。

我在烏魯木齊處理完公雞的後事(其實根本談不上什麼後事,屍體早已被有關部門處理了,他們說是被家人領走了,但我覺得他們是在騙我。我隻看到幾張公雞臥軌自殺的現場照片,別提多慘了。)就直接來到蘭蘭住的那家精神病醫院。

要不是親眼所見,我真的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與蘭蘭分別不過兩個月,她變得我都認不出來了。白白的膚色透著嬌嫩的紅暈,她就像四月裏的小草,努力向著藍色天空伸展著綠色的枝葉兒,充滿春天的氣息。看上去就和天使一樣美麗動人。隻是她的肚子比兩個月前更明顯了,這都是公雞幹的好事,他們根本就不是合法夫妻,公雞這樣做明顯有悖倫理道德。應該受到……,我是不是心理變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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