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蘭根本就不認識我。她也不知道公雞已經死了,我們見麵後,我立刻就進入了公雞先前的角色了。她認不認識我並不重要,關鍵是她的病情已經明顯有了好轉。醫生告訴我,蘭蘭的病其實並不嚴重,她隻是受到某種驚嚇和刺激而引起了神經係紊亂和對先前事物的遺忘,隻要再觀察治療一個時期她的大腦一定會接近正常人的水平。聽了醫生的話我非常興奮,對醫生的感激之情找不到表達方式,想學公雞給他磕頭,又覺得自己是個有文化的人。那時候還不太流行請客吃飯送東西,但是我還是給醫生送了不少。
其實,我來烏魯木齊還有一個重要的事情要做,一定要找到把公雞逼上絕路的人。不管怎麼說,公雞現在也算是我的朋友了,我要為他報仇。我利用閑暇時間找遍了所有的線索,問遍所有見過公雞的人,從醫生護士開始入手,後來範圍擴大到醫院周邊的小攤販和商店老板。半個月跑下來一點收獲都沒有,公雞之死越來越像個迷團。由神秘的一個陰謀到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一個理由,所有的疑點都集中起來,那就是公雞根本就沒有跟人合夥做什麼生意!首先,在蘭蘭住院帳單上,我給他的錢,和他自己花掉的錢都記錄在那上麵。其次,蘭蘭的主治醫生也對我說,公雞自從蘭蘭住院到自殺,幾乎沒離開醫院半步。
一個可怕的念頭強烈衝擊著我的心。我突然想起那天送公雞和蘭蘭去烏魯木齊看病時的情景,原來公雞竭力裝出輕鬆開心的樣子竟然是為了掩飾內心深處巨大的恐懼!一方麵,他希望蘭蘭在他的生活裏永遠瘋下去,另一方麵,他真的沒有辦法擺脫良心的折磨。他希望給蘭蘭治病,又怕她治好病離他而去。一人醜陋矮小的男人,一個在貧困和疾病的生活中苦苦掙紮的男人,他和一個漂亮的女人住在一起,要不是這個女人是一個瘋女人,他公雞幾輩子也修不來這福份。這幾年他就是在這樣一個痛苦矛盾的環境裏煎熬。在烏魯木齊,當他看到蘭蘭的病情日漸好轉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就要失去賴以生存的支柱了,他的精神世界徹底崩潰了。他受不了這沉重的打擊,終於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朝火車嘶鳴的方向走去。
這是一個多麼荒唐的推理啊,然而,我隻能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公雞,我的好老哥,你完全可以不這樣做呀,你完全有理由讓傻蘭蘭永遠伴隨你那孤寂的生活……可是你最終還是把蘭蘭還給了春天,可是你想過沒有,因為你的過錯,給我製造了多大的麻煩?
為了公雞,我發誓要把蘭蘭的病治好。我日夜伴隨在蘭蘭的身邊,我知道這種時候感情是多麼重要,它遠遠超出了任何藥物治療所能達到的效果。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悄悄在飛逝,突然有一天,我感到了春天的到來,草地和樹枝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綠意。空氣中傳播著潮濕的暖流,小鳥在我頭頂上飛過時帶著無限的歡快,雪在融化,我聽到遠方的親人的呼息聲。在這樣一個美好的季節裏,蘭蘭的病在以驚人的速度向著大家預期的目的發展,她已經有了接近正常人的意識和感情,而且讓我們驚喜的是她的記憶也開始慢慢複蘇了。
我和蘭蘭現在已成為親密無間的好朋友了。也就在這時候,她知道了一個名字叫公雞的男人。是這個男人在幾年前把一個流浪的傻女人背回家,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正是這個陌生的男人日夜守護在她的身邊,他傾注了自己一生的愛,那個男人的名字叫公雞,一個為她付出生命的好男人。這故事有點像神話,剛開始蘭蘭還有些不信,可後來當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時候,竟然暈了過去。
我陪蘭蘭在烏魯木齊住院的時候,和芳芳通過幾次長途電話,每次通話不久,我都會收到一筆錢。每當我到郵局取錢的時候,心裏就會激起一種難以銘狀的感情。雖然芳芳是那麼不情願做這些事,但她畢竟還是做了。她雖然不再是我的女朋友,但我知道她愛我就像愛她自己一樣,我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在這個充滿世俗的世界上,我還能要求她能為我做什麼呢?愛我,是不可能的。不愛,她又做不到。而我,對我們的未來真的沒有太大的把握。
自從公雞領著蘭蘭闖進我的生活以後,我那甜蜜的夢破滅了。我永遠失去了芳芳。因為她是不允許我們中間出現另外一個女人,哪怕是一個瘋女人。這個可惡的公雞,我的命運裏為什麼偏偏會遇上他?我為什麼要卷進這場讓人讀不懂的悲劇裏呢?我開始恨公雞,心想要是他不自殺我也要殺了他的。還有那個傻女人,芳芳跟我散夥一定也有她的功勞,雖然她沒有和芳芳競爭的條件和優勢,但作為弱者,她已大獲全勝了。是的,把她放在身邊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她無形中成了我和芳芳感情交流的障礙和毀滅我們愛情的劊子手。我真是傻到家啦,居然有一次冒出要娶蘭蘭為妻的念頭,雖然這個該死的念頭很快就被我扼殺在搖籃裏了。可是此念一出,就像一匹脫韁的黑馬,你是沒有辦法讓它再回到主人身邊了。
我在烏魯木齊呆不下去了。芳芳在電話裏說,你馬上就要破產了,存折裏沒幾個錢了。回來吧,大家都不是有錢人。為了你的那個瘋女人,我已經搭上2個月的工資了。電話那頭,芳芳的語氣有些不大對勁,恍恍惚惚的。春天是一個容易讓人犯病的季節,傳說中人吃了馬肉在這個季節是犯病的高發期,芳芳是不是吃了馬肉不得而知,反正她爹是個當官的,過年朋友們送的馬肉吃也吃不完。
從郵局回來,天已經黑了。不知為什麼今天我感到特累,腿像灌了鉛似的。病房裏暖融融的,按照政府的規定,這個城市現在已經停止了供暖。隻有醫院除外。蘭蘭披衣坐在床上,兩眼凝視著燈光。她並沒有在意我的出現,隻是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淡漠。我從來沒見過蘭蘭有過這樣的表情,這是一種讓人容易產生思想的表情,一個有了思想的女人,男人開始費神。讓我為之害怕的是,我突然感覺眼前這個美麗的女人,遠不如第一次見到時的美。那時候她是一幅畫,是一幅完整的藝術作品。而眼前這個美麗的女人隻是一個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女人,甚至她還不如一個傻女人。
事情出乎我的意料,當我亂七八糟地想著一些破事的時候,蘭蘭突然開口說話了。她說:“我清醒的時候就回憶過去。回憶過去的時候就覺得被人糟蹋過上百次上千次。我不是好女人,從來就不是!”
春天在一個瞎子的眼裏永遠充滿美麗的幻覺,所以春天是美好的,所以瞎子也是幸運的。 一個瘋女人如果一直瘋下去,那麼她也是幸運的。現在公雞看來是明智的,他選擇了解脫,是因為不堪忍受生命之重。而我卻被無形的枷鎖牢牢地捆綁住了。這一切都來的太快,當一縷彩霞剛剛在天邊掛起的時候,它預示著今天要給大地帶來藍色心情。然而,卻被突然而至的烏雲瞬間遮住了。蘭蘭突然開始放聲大笑,聽上去讓人產生了恐怖和無助,無處躲藏。在一種非人類的獸性的吼叫聲中,又開始重新演繹起人類史上逆來順受的悲劇了。
蘭蘭繼續狂笑不止。嬌小的身子在笑聲中猛烈地抖動不已。有時候笑聲嘎然而止,她惡狠狠地盯著我,仿佛我是她今生來世的仇敵。霎時間我看到的是一張十分猙獰的臉,那兩隻美麗的大眼睛散發著綠色的光,猶如黑暗中母狼的眼睛。她嚎叫著撲上來,我被她重重撞倒在地上,然後被她掐了個半死。
“救命!救命!”我尖聲叫道。
幸好醫護人員及時趕到,把半死不活的我從蘭蘭的撕扯中拉了出來,我被她挖得像個血人。這一切來的像閃電一樣迅猛,我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結束了。
第二天,蘭蘭恢複了理智。當她知道在我身上發生的事情以後,難過極了。她跪在我腳下,像隻小狗兒一樣祈求我寬恕她。我的內心冷到了極點,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和公雞為她付出的慘重代價徹底失敗了!她依然是個傻女人傻女人傻女人!
那幾天,我不知該對蘭蘭說些什麼,做些什麼,懵懵懂懂中總是癡呆呆地盯著她看。這個可憐的女人,我該拿她怎麼辦呢?我現在已經沒有錢給她繼續治病了,回去以後可能要不了多長時間,我的家很有可能和公雞家一模一樣了。而我,出不了半年樣子極有可能成為公雞的翻版。我盯著眼前這個可憐的女人,我多想知道她的一切,我感到失敗的是,蘭蘭永遠回不到從前的畫麵了,她永遠不是一幅美麗的圖畫,而是我生活中沉重的負擔。我要像一隻螞蟻一樣永遠圍在她的身邊,而且極有可能圍在她和她的孩子身邊,像公雞一樣為她們操勞一生。蘭蘭犯病的時候就被醫院的人綁在床上,他們不停地給她注入大劑量鎮靜藥,讓她總是處在半昏迷狀態。而她清醒的時候,卻一句話也沒有。隻是不停地哭,她哭得那麼傷心,哭得讓身邊的人也跟著她一起掉眼淚。
總之,自從蘭蘭那天晚上犯病以後,不到幾十天,她就回到了從前。除了隻會說“嘿嘿嘿我要撒尿”之外,什麼也不會說什麼也不會做了。第一個失去信心的是醫生,醫院不想繼續收留一個他們治不好的病人,這樣會影響他們醫院的聲譽。
他們免費把我和蘭蘭送回了故鄉。
“哇啊嗷哇啊嗷……!”一陣清脆的哭聲攪亂了我的回憶。我跳下床,接著是每個生過小孩的父母都能體會的忙亂。我沒生過小孩,再說這孩子也不是我的,但是她命中注定要成為我的孩子。
等孩子不哭的時候,開徹底黑了下來。這時,遠處傳來汽車喇叭狗和毛驢的叫聲。據說毛驢子一個小時叫一次,沒表的人根據它的叫聲來調整時間。我一個小時給孩子喂一次牛奶,就是根據毛驢子的叫聲來確定時間的。我滿頭大汗地抱著這團熱乎乎的肉蛋蛋,吭吭呀呀輕聲叫喚著類似歌謠一樣的東西,希望她快點睡去。可這個小東西就是不睡,那雙雙烏黑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個不夠。仿佛要把我深深嵌入她的記憶裏。嗨,小布點別這樣盯著我看,我又不是你爸爸。你看這是什麼?是隻小鈴鐺,是我專門給你買的,瞧,它有多漂亮呀。我把鈴鐺搖得叮當響,可那小東西隻對它瞟了一眼又集中精力盯我。好吧,你要看就讓你看個夠吧,我是你爸,我要把你養大成人。再不要你像你媽一樣四處流浪受盡人間恥辱,到頭來隻會說“嘿嘿嘿我要撒尿”之類的鬼話。為了你的美好未來,我要拚命幹活拚命賺錢。
這時,門“吱嚀”一聲被推開了。一個女孩走了進來。是芳芳。她手中提著一個包裹。
“我,我向同事要了些小孩子的衣服。給你送來。”她結結巴巴的解釋道。
我沒理她。
芳芳見我抱孩子的狼狽相兒,笑了起來。她放下包裹,把孩子接了過去。你還別說,女人天生就是養孩子的料,她抱孩子的動作十分嫻熟。那小東西你說怪不怪,剛入懷小嘴立刻就在芳芳的胸脯上像個小豬一樣亂拱。姨呀呀哎喲喲,真是把人笑個半死。你說她有多聰明,誰也沒有告訴她這個秘密,哈哈哈!
“你再笑!我不管啦!”芳芳羞得如花。
“哇!”不知是受了驚嚇,還是吃不上奶,小東西大哭起來。
我趕忙跑去弄熱牛奶,芳芳接過奶瓶急忙把奶嘴塞進那孩子的嘴裏,可她愣是不吃。依然哇哇大哭個沒完沒了。
“不行你就給她嚼一嚼嘛,反正她又沒牙。”我建議道。對孩子來說,芳芳的乳房僅僅是一個騙局,但是對她卻很重要。
“怎麼可以!你瘋了?”
“那怎麼辦?都怪你,勤不著懶不著沒事抱孩子幹嗎?”我的火一下子躥上來了。最近我有點像吃槍藥似的,見誰都想咬上兩口。
芳芳氣得說不出話來。
“哇!”孩子哭得更揪心。
“好吧。你轉過去。”芳芳終於屈服了孩子的哭聲。
好的好的。我眉開眼笑連忙倒退三步,轉身麵朝牆。
“不許偷看。”她說。
“好。”我說。
“偷看是小狗。”她又說。
“好。偷看是小狗。”我說。
“把眼睛閉上。”
“我說你有完沒完呀?”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解扣子的聲音,她穿的是裙子,裏三層外三層的,解起來真夠麻煩的。
又過了一會兒,孩子不怎麼哭了,吭吭吭發出像小豬一樣的聲音,她可能在尋找奶頭呢。然後傳來芳芳的叫聲。
“啊喲,好痛呀。”她喊道。
“怎麼啦?”我急忙問。
“別轉過來—!”她尖聲叫道。
“喊什麼喊我又沒看!”我說。
“咯咯咯。”芳芳開始笑起來,接著笑個沒完沒了。
真是個神經病!我心裏想。最近大家都有點發瘋。
“癢死人了。”她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我點了一支煙。想像著一些美好的東西。真好玩,這一切多麼美好呀,生活也有快樂的時候。不管你多麼苦惱,快樂總是有的,它藏在你的內心深處,在你十分無助的時候悄然而至。我的眼睛有些潮濕。
不知什麼時候,芳芳已經輕輕把孩子放在床上了,那孩子已經甜甜睡去了。
“她吃飽啦?”我問芳芳。她開始滿世界追著我打,叫你胡說叫你胡說,我邊跑邊告饒。後來我們就緊緊擁抱在一起了。長時間的對接,像飛船一樣緩慢。再然後我們相擁著來到孩子的身邊,充滿愛意地欣賞著一個美麗的小生命在繈褓裏悄然成長。芳芳理了一下長長的秀發,紅紅的臉蛋子上透著潮濕的光澤。
“這孩子怪漂亮的。”她說。
“那當然,她媽媽是個美人。”我說。
“她叫什麼名字?”
“蘭蘭。”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當時想都沒想就把孩子的名字叫成蘭蘭了。在這之前我給這孩子想了好多名字,卻沒一個是叫蘭蘭的。不知道芳芳注意到這一點了沒有,也許這是一個永遠無人知曉的秘密。從烏魯木齊回來後,芳芳從沒來過我這裏,原因很簡單,蘭蘭住在這裏。這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歲月。蘭蘭一犯病就把屋子一頓狂轟亂砸,直到把我的房子砸得空空蕩蕩這止。她幾乎沒有清醒的時候,像個惡魔似地日夜折磨著我。就剩下一堆發熱的骨頭和兩隻晃來晃去的眼睛,還以表明我是一個活物。甚至,在她生了孩子之後也不肯放過我,她沒有哺乳能力,一見到孩子就不顧一切地撲上去要把她掐死。嚇得我把孩子藏在古麗米娜大媽家裏。那些日子,要是沒有這位好心的維吾爾族大媽,真不知會出現什麼樣的惡果。
蘭蘭是在一個吉祥的日子死在自己的屋子裏的,當時我不在她身邊。她是追隨著公雞聽從了天使的召喚,像一隻天鵝似的從我們的身邊飛走了。此刻,她的靈魂一定像潔白的雲追隨著浩瀚的藍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蘭蘭的死,的確是一件好事。
這時,睡夢中的孩子咧嘴笑了一下,臉上瞬間閃過一對小酒窩。她在甜美的夢中呼吸著幸福的童話,把一個美好的傳說獻給那些渴望得到幸福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