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 人
——我所知道的人情世故之一
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毛澤東思想
毛澤東思想……
這不是馬雅可夫斯基式的樓梯詩。這是農場林立的有線廣播喇叭所造成的特殊的音響效果。七十年代,有線廣播網曾強大完善到這樣的地步,無論你站在農場的哪個角落,一對耳朵至少可以聽到二三重聲音。知識青年中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如此設計是出於備戰的需要。假定有特務在崇明島上登陸(偷渡或者空降),隻要開動廣播機器,那山穀回音般的聲浪,就能叫他魂飛而魄散。傳說是否可靠無從證實,但農場職工常年來難以聽清一句廣播的新聞,隻有在聽歌曲時,才能欣賞那種天然的多部輪唱,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那陣,每天晚上農場廣播台甫告“閉幕”之時,都要喜放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聽到這首歌,我們的心就像受到威脅的刺蝟一樣,緊緊地蜷縮起來,準備承受一聲尖銳的、發狂似的、劃破夜空的哨音的打擊。任怎麼形容,也無法描述這哨音至今還留在我們心頭的可怖的印象。與這哨音相比,世界上的一切噪音好像都變得悅耳了。
這是晚點名的哨音。哨音像一群強盜,獰笑著,登堂入室,幸災樂禍地把人們往食堂門前那塊空地上驅趕。每個男寢室總有一兩個人,像緊急集合的消防隊員那樣,一邊跑一邊束著褲子,因為從哨音響到晚點名開始,規定不得超過三分鍾。在這以後趕到的,就要受訓斥。按說天天如此,完全可以早作準備,不必這麼狼狽。但總有人對無情的現實抱有幻想,希望連隊指導員“高老頭”突然中風,希望他喝醉酒誤了時間,希望他忽然大發慈悲之心,然而這樣的希望總是回回落空。
食堂的門廊下特地裝了盞五百支光的大電燈泡,高老頭站在那裏,口銜著魔哨,兩手叉腰,看著我們像群爭食的雞似的從四麵八方向他擁來,臉頰上得意地泛著黃澄澄的光。他像鐵鎝柄似的一根,為了顯得魁梧,在凡能披一件大衣的日子總要披一件軍大衣。大暑天實在不能披大衣,他就穿一件兩
邊打了肩章似的補釘的黃軍裝,腰束一條寸把寬的真牛皮武裝帶。總之要顯得跟晚點名這種標準的軍事化形式相配才是。
高老頭其實並不老,一九七一年才不過三十九歲,不知誰送了他這麼個外號,大概希望他能早些進天堂。他原名高光祖,造反一開始,他先掃了自己名字的“四舊”,改名“高舉”。高舉同誌本來隻是場工會裏一名普普通通的幹事,他一舉把自己推上機關造反派頭頭的位置,成了我們農場“墾反會”勤務組的常委,後來上海市裏派了批幹部來接管農場,“墾反會”頭頭紛紛倒黴,唯有他碩果僅存,依然是叱吒風雲。第一據說因為他是黨員幹部造反,那年月屬於特級重點保護對象;第二據說在把戶口造反回城的問題上,他與勤務組的一些大老粗頭頭有分歧,他作為正確路線的代表曾受到他們的打擊、排斥,使他不得不在上海市裏住了一年多,白拿國家的工資。令人驚異的是,七鬥八鬥,他的氣質倒徹底大老粗化了。一九七〇年,他到我們連來當第一把手,根本看不出他是個會舞文弄墨的筆杆子;而小道消息說,五十年代,他還是上海某公司機關裏有名的白麵書生,因為太得姑娘們的青睞,才被下放到崇明來圍墾的。後來我們懂了,這老粗作風就像那軍大衣和武裝帶一樣,是時勢對英雄的需要。他“粗”得如此地成功,一年裏就接連獲得了優秀連隊指導員、場黨委委員、縣黨代會代表等等顯赫的頭銜。據他酒後對幾個親信說,隻要他咳聲嗽,地皮也要抖三抖。而他為了在我們這班被統治者的心目中加深這種印象,便經常不斷地幹咳,特別在晚點名時。
這是一九七一年八月普通的一夜,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危機已醞釀成熟,誰也沒想到一件平常的小事會引發一連串的變故,終於導致了戲劇性的結局。因為事先沒有充分估計,事後又不敢記日記,所以今天回想起來就記不清那確切的日期,隻知道在“雙搶”快要結束的時候。但除了這無關緊要的日期,其餘的一切都那麼清晰,那麼生動,仿佛都在眼前。
“老三,你記住了嗎?”
“大海航行……”已經開始了,林三民上半個身子鑽在帳子裏,摸弄了好一陣,腦袋再探出來時,上麵多了頂藍灰色的軍帽。大伏天戴軍帽?他又要出什麼洋相了。
“放心,”他從雙層床踏腳上跳了下來,“大丈夫說話算數。”
“你熬得住嗎?”我又進逼了一句。
“有什麼熬不住的?高老頭訓話就當他唱山歌。肚裏有話要衝出來,就把牙齒咬咬緊,對不對?”
我正要問他軍帽的事,寢室門口有個腦袋往裏探了一下。是韋俊!他發現我看到了他,便走了進來:“老三,今天夜裏要收骨頭了,你再強頭倔腦的沒好處,自己收斂一點。……戴頂軍帽幹什麼?怕揪頭發示眾?”說著一隻手就伸了上去。
林三民一撩手將他的手打開:“不許動!”
“唉,老三,”他尖聲細氣地叫了起來,“你這麼凶幹什麼?”
“凶又怎麼樣?”林三民說,“你叫治保組來綁我好了。”
“老三,你還說熬得住呢!”朱謙舟趕快站出來打圓場,他是林三民的好朋友,又算是韋俊的“恩人”,他不出場也沒別人了,“韋俊,你別理他,他眼睛又花了。”
林三民按了按帽子不響了。被朱謙舟拉到一邊的韋俊訕訕地說:“真是人頭也不識。我當治保組長,哪一點虧待過你老三。今天中午,沒有我來勸架,高老頭肯放你?我是看在一個學校的麵上。”
“千真萬確,”我說,“沒有韋俊在高老頭身邊當治保組長,我們學校的人不知要苦到什麼地步呢。”
“複興兄,”韋俊總喜歡這麼親熱地稱呼我,“你又要丟我煤球了。”
這時,哨音猛地響了起來。
三分鍾內,除了不在隊裏的、病得在床上爬不起來的,全都到了集合地點。各排成一列橫隊,向右看齊,報數。各排排長(包括我在內)出列向高老頭報告點名結果。他很有風度地五指並攏,在右邊太陽穴上戳了戳。立正,稍息,大家屏息靜氣地聽他如何“咳嗽”。
訓話——高老頭叫“總結經驗”,是晚點名的主要內容。差不多每次晚點名總有人要倒黴,有時是集體被“總結經驗”。
“我們一定要徹底批判人性論!”“粗”式的訓話總是信口開河、沒頭沒腦的,“馬克思說過,人性論是腐蝕工農兵的精神鴉片煙。抽鴉片你們誰看見過沒有?你們都沒有看見過。舊社會有的人抽鴉片抽得傾家蕩產,結果就躺在路上被凍死。‘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是殘酷的階級壓迫,是階級敵人慣用的手段,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是階級鬥爭熄滅論。”
鄭板橋說,難得糊塗。一個肚裏有點墨水的人,要大言不慚地這麼胡扯一通,談何容易。
“林三民,到前麵來!”
老三蹣跚地走到離高老頭兩步遠的地方。
. “你看,你這像什麼樣子?”高老頭厲聲地說,“立正!”
老三把兩腳勉強地並攏,站在那兒斜肩捩頸的,就像一棵被雷電削去了頂冠的老樹,倔強固然倔強,卻也夠慘的。
“你戴著軍帽幹什麼?剛從‘廟’裏出來嗎?呣?”把公安局叫成“廟”,高老頭真“粗”到家了。
“把帽子脫下來,聽見沒有?”
老三偏把頭昂了昂,臉上露出一絲挑戰的笑容。
高老頭被惹火了,跨上兩步,像老鷹撲小雞似的往這帽子上一抓——
接下來的這一幕,把全場的人都弄懵了。隻聽見“啊”的一聲慘叫,高老頭像被彈出去似的癱倒在一丈路外的牆上。那頂軍帽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被黑夜吞沒了。他一張臉灰白灰白的,半天才抖出一個字來:“蛇……蛇!”
大家猛地省悟過來,老三的軍帽裏盤著一條蛇。高老頭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細溜溜會遊的小動物。去年三秋割稻,在他旁邊一壟的小青年喊了一聲:“有條蛇!”他一扭屁股逃出了三四十米,這在全連揚了名。老三這主意絕了!
高老頭好不容易從牆邊撐了出來,指著老三顫聲說:“是不是毒蛇?”
林三民說:“是毒蛇我還敢盤在頭上嗎?”
高老頭傴著腰,曲著腿,踮著一隻腳,兩眼把地麵仔細搜尋了一遍,確信那條蛇已溜得無影無蹤,他才恢複了元氣:“你把蛇盤在頭上幹什麼?”
“我頭痛,”老三說,“我們家鄉有個秘方,蛇盤在頭上陰涼,能治這個病。”
立刻去外調也來不及!高老頭瞪出兩眼往四下裏一掃,一張黃金瓜臉熬成了青番茄臉,他要動真家夥了。
“你說,今天中午,食堂裏是誰把紅燒肉賣給你的?
“是不是你托誰給你代買的?
“怎麼,你聾了嗎?你變啞巴了嗎?你以為你不開口我就拿你沒辦法嗎?哼,告訴你,你不要囂張,你不要以為有人撐你的腰。你以為自己頭上沒辮子,屁股上沒尾巴?沒有辮子我也要抓你的辮子,沒有尾巴我也要抓你的尾巴!”
老三此刻坦然多了,兩眼一眨一眨的。這個“害群之馬”!
“大家看見了嗎?”高老頭把臉轉向大家,好像比平常更要威風些,“像林三民這樣的家夥,是決心要頑抗到底、死路一條的。他是流氓成性,要嚐嚐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像他這樣的人,是不是有資格吃紅燒肉?紅燒肉是豬玀做的,豬是要吃糧食的,像林三民這種家夥,一心隻想吃肉,不想幹活,插秧不照規定的合理密植的尺寸,稀稀拉拉,這樣一畝地要少收多少糧食,就要少養多少豬?沒有豬,哪來的紅燒肉吃?農業八字憲法裏就有個‘密’字,這是毛主席親手製訂的。他竟敢說這沒什麼大關係,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所以我當場宣布,三天之內不準他吃紅燒肉,讓他好好檢查反省。可是昨天宣布,今天中午他就被我活捉。他看見我跑過去,把一大塊肉往嘴裏一塞,還要矢口否認。但是罪證俱在,賴是賴不掉的,他的飯裏還有紅燒肉的汁。現在我奉勸賣肉給他的,或者替他買肉的,或者在背後搖小扇子替他出鬼主意的,趕快爭取主動站出來交代。這是最後一個機會,現在說還來得及。等會兒讓別人揭發出來,那性質就不同了。”
在強光的照耀下,唾沫星子像螢火蟲一般飛散開去,大家此刻的表情比往常更要嚴肅,因為高老頭也與往常不同,可惡外又多了點可憐。老三也太過份了,處處出他的洋相。高老頭有個“三夏”、“雙搶”跑到各個排去表演插秧的習慣。他插秧其實並不怎麼快,但總要排在頭一個,逼得後麵的人隻得慢吞吞地陪著他插完一行,再聽他講授一番技術,對大家勉勵幾句,然後送他躊躇滿誌地上路。反正他也隻來這麼一行,大家沒有理由不順著他。這回高老頭到我們排裏來,老三自告奮勇地排在高老頭旁邊,一上來就窮追不舍,追得高老頭黃汗直流,兩腿亂奔,腦門上都濺了泥星,到最後還被老三圈了起來。這叫高老頭怎麼下台,他晃蕩晃蕩踹著水到前麵去檢查,說老三插的秧行中間有幾排株距太寬,一定要老三進去拔了重插。眼睛不是尺,株距稍有寬窄也在所難免,走進去重插,等於要把一行秧全部返工,老三當然不答應。高老頭就等著老三跳。他知道老三是無肉不吃飯,就宣布罰他三天不得吃肉。今晚上,本來不過殺雞做猴,樹樹自己的威信,現在,不揪出個反革命小集團來,他能甘心嗎?
高老頭等待了一會兒,沒有人出來自首,他又把目光轉向林三民:“你不說也可以,你就這麼給我站著,我們大家也一起陪你站著。你不說我們就不解散,讓大家看看你到底頑固到什麼時候。”
頓時,人群中泛起一陣騷動。高老頭向隊伍橫掃了一眼,騷動平息了。他不無得意地從口袋裏挖出一枝煙來,在火柴盒上篤了幾下,點著了,悠悠地噴了一口白霧。
這一手真夠毒辣的。林三民受不了這心理壓力——幾百人為他在露天喂蚊子,他擔當不起。他的兩隻拳頭越攥越緊,眼看要向高老頭撲過去。隊伍裏,韋俊的腦袋轉來轉去,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高老頭的幾個保鏢——連隊治保組裏的幾名打手都在磨拳擦掌。有的已在動手解腰上的武裝帶。不能再遲疑了,我準備踏出去,把一切攬到自己的身上,我就不信高老頭真能把我吞了,我吸足了一口氣,正要大喊一聲:“報告!”就在這時候,第一排裏響起一個細弱的女聲:“是我,肉是我賣給他的。”隨著話聲,一個穿著白色的確涼長袖襯衫的姣小的身影向前跨出了一步。強光下,她把身子縮緊了,像棵卷攏的含羞草似的,更顯得嬌弱。
不要聽那聲音,隻要看見那件注目的白的確涼,誰都能知道,她就是一個月前剛上任的連隊倉庫保管員王曼芳。這樣高貴的衣服,別人買得起也不敢穿,高老頭拿著“反腐蝕學習班”的通知在背後候著呢。她當然與眾不同。看見她站出來,在場的人差不多都舒了一口氣,我卻像吞了一塊鉛。
高老頭的內心複雜一定不亞於我。像他這樣善於表演的人,也控製不住自己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好像在短短一刹那間看完了一部驚險片,驚訝、緊張、惶惑、憂慮,最後大團圓結束,露出了大膽的笑容,大膽到了藐視一切輿論的程度。“你?”他笑著眯了眯兩隻深凹的眼睛,在頂光下仿佛兩個黑窟窿,“你怎麼會賣肉給他?”
“我今天中午在食堂幫忙……”
“你不知道我宣布的事嗎?”
“是的。”聲音細得幾乎聽不出。
“這不能怪你。”高老頭一轉臉,滿麵怒氣,“林三民,原來你是鑽空子,搞詐騙……”
“不,他告訴我了,說你三天不準他吃肉……”
“那你怎麼還賣給他?”
“他說中午不吃肉,下午就沒有力氣幹活,我想……”
“哈哈哈,”高老頭仰天大笑,那笑聲足以叫座山雕發抖,“小雞上了黃鼠狼的當,一頓不吃肉他就會暈倒了?”說到此地,聲音戛然而止,像被一隻手卡住了脖子似的。
高老頭停頓一下,又開口說:“你還是中了人性論的毒,幹出了違反紀律的事情,錯誤的性質是很嚴重的。因為你年紀輕,又是頭一次,特別是因為你還能主動地老實地說出來,說明你還有改正錯誤的決心,所以這一次就原諒了你,不過你以後要特別警惕。你現在身份不同了,你是我們連隊倉庫的第一任女保管員,這是一件新生事物。女的到底能不能當好保管員,階級敵人還想看我們的笑話,階級敵人會用種種手段來向你進攻。你的頭腦如果不能用無產階級思想來武裝,如果不能徹底批判人性論,你就會被資產階級俘虜,你明白了嗎?”
王曼芳虔誠地點了點頭,高老頭揮揮手叫她退回到隊列裏去,又繼續說:“同誌們,今天是一堂很生動的階級鬥爭教育課。”聽到這句話,大家都仿佛看到蚊帳在向我們親切地招手,“林三民明知故犯,欺騙幹部,破壞革命紀律,錯誤是非常嚴重的,而且態度也十分惡劣。但他還是個青年.我們還是以教育為主,批判從嚴,處理從寬。如果他屢教不改,那我們還有的是辦法。所以我宣布,從明天起,一個星期裏不準他買肉吃,希望大家對他進行監督,大家說好不好?”
“好!”同仇敵愾的呼聲,恐怕要驚動了月裏的嫦娥。高老頭真是苦口婆心,夠寬大的。像老三這幾條罪狀.判刑也不冤枉。不知他是照顧王曼芳的麵子,還是怕老三把蛇塞到他的被褥裏,反正一個星期不能買肉真是太便宜老三了。
最後,高老頭照例要回頭招呼一聲:“老唐,你還有什麼話?”一直躲在廊下暗影裏的連長唐平富照例揮了揮手中的煙鬥。隊伍解散了,許多人簇擁著林三民,幫他一起找軍帽。我回寢室去,韋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我的身旁,自言自語似地說:“我真替老三捏了把汗。”我對他笑了笑,點了點頭。
按連規,晚點名後十分鍾,全連的住宅區,除了西北角上廁所門前的一盞路燈,其餘的燈一律熄滅。不過經我們的力爭,如果你要學“毛選”的話,可以在帳子裏打電筒。這是雷鋒立下的規矩,高老頭也奈何我們不得。剛開始時,為了抗議,我們整個排在熄燈後頂頂帳子裏都打手電筒,我們還準備跟別的排串連,發動他們來參加我們的“電筒運動”。沒料想高老頭搶先在晚點名上表揚了我們排,號召其他排向我們學習。第二天,場廣播台還播發了通訊稿:“九連三排學雷鋒,一支電筒一顆心”,我們這才發覺自己傻了。
到了熄燈的時候,林三民和朱謙舟還沒回來,這兩個家夥,一定又鑽到哪兒去抽煙瞎聊去了。別看朱謙舟遇事優柔寡斷,缺少點男子氣概,但脾氣和善,知識豐富,耐心特好,他到初中去當輔導員,很吸引了一批小同學,林三民就在那時跟他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後來學校裏開展運動,組織蜂起,好幾個初中生都願意跟隨他選擇參加哪個組織,王曼芳也在其中。他與她就在那時候親密起來的。畢業分配時,老師已向朱謙舟暗示,隻要他拖一下,就可以想辦法把他的名字從“郊農”劃到“三線”檔裏。“三線”其實就是上海工廠,不過為了蒙蔽一下輿論罷了。但那時王曼芳的寡母已將自己的獨女托給了朱謙舟,他不聽我們幾個好朋友的再三勸阻,毅然陪同他的親愛 的奔到廣闊天地裏來了。這都怪他普希金、拜倫、海涅的情詩看得太多。現在怎麼樣?夜鶯把身子一轉,尾巴向他,嘴朝別人去歌唱了。剛才,高老頭的話裏含有露骨的威脅,這書呆子也許還沒聽出來呢。
……我被一陣輕輕的晃動搖醒,上鋪窸窸窣窣地響了起來。老三回來了?這小子往日沒有五分鍾的折騰,把床架子搖得像蕩秋千一樣吱吱發響,他是不能安然入睡的。他今天老牛變老鼠了?我透過紗帳,仔細一瞧對麵朱謙舟睡的下鋪,帳子照原樣放著,帳門外麵依舊夾著兩個木夾。朱謙舟沒回來?我心頭一沉。再聽聽上鋪又沒了動靜。不對,老三在搞鬼!我保持著那姿勢一動不動地窩了好一會兒,隻聽老三舒舒服服地吐了口氣:“唉——”這是他駛向夢境的航船啟碇時拉的汽笛。
我悄悄地蜷起一條腿,對準他腰部那個位置,猛地向上鋪踹了一腳。
“啊?”他嚇了一大跳。
“小朱人呢?”我壓低聲音問。
“他,他,我沒看見。……他還沒回來?”
他把我也當高老頭了?我從帳子裏鑽了出來,一伸手將他的帳子來了個大開門:“出來!”
他乖乖地下了床,我把他帶到寢室外麵。“他到底上什麼地方去了?”
“我真的不知道……”
沒等他說完,我一甩手,轉身就往寢室裏走。他追上幾步,攔住了我:“好,我都告訴你……”
“我不要聽,以後出了事也不要來找我。”
“不是,這是小朱叫我不要對你說的。”
“那你就不要說。”
“這也不能怪小朱,他前兩天來找你,你又不肯替他想辦法……”
“什麼?”我真有點火了,“這樣的女的還值得留戀?燕子的窩叫人拆了還會另外搭一個呢,人就沒有這點誌氣?男子漢大丈夫就要一刀斬得斷,藕斷絲連沒好處。這不是辦法?這是最好的辦法!他一句也聽不進去。”
“可他對她有真正的愛情。”
從老三這粗壯的牛脖子裏,憋出這個羞答答的,這年頭身份還十分暖昧的字眼,真有點滑稽。看來朱謙舟不知向他灌輸了多少小資產階級情調。我說:“這叫什麼愛情?愛情是兩廂情願,情投意合。一個男的釘著女的不放,這是單相思,沒出息。他是猴子撈月亮,夢還沒醒呢。”
老三看來還替他的好朋友打抱不平,但他也不敢反駁我。誰不知道我是全連的戀愛權威。我和瓊英的堅定的愛情,戰勝了高老頭的淫威,為全連的高中生們贏得了正大光明的談戀愛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