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最要緊的是弄清楚朱謙舟的去向:“他是不是去找王曼芳了?”

老三點了點頭。

“他們約在什麼地方?”

“就在王曼芳那間小屋裏。”

“是王曼芳叫他去的?”

“臨時上門去的。”

這不是自投羅網嗎?王曼芳住在連隊倉庫旁邊的小屋裏,離開住宅區足有半裏地。倉庫門前是一片水泥曬場,倉庫背後離開二三十米的地方,就是高老頭一個人住的那瞳五六十平方的草屋——“高公館”。再往北是一條河,河對岸是牛棚,五條水牛和一個耳聾的牛倌。高老頭把王曼芳安排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住,用心昭然若揭,朱謙舟難道連這點也看不清?

“他去了多少時間?”我捏得手心裏都出了汗。

“快三刻鍾了。”

這麼說他倆隻談了一會兒就分的手:“那你在幹什麼?”

“我在灌渠邊上等他回來。這是怕你知道了要去……破壞。你別氣,他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你對王曼芳有成見。我們本來約好半小時見麵,後來我老等他不來,想你們也該睡熟了,我就回來了。”

這個傻老三,為朋友在外麵挨了半天的蚊子咬,我也不忍多去責備他。

“這麼晚去找她,她不開門怎麼辦?”

“不開門就在門口賴著不走,她會開的。”

我渾身一震,好像一腳踏進了個窟窿:“誰想出這個主意的?叫高老頭看見怎麼辦?”

“我,”老三毫無懼色地看著我,“她肯定會開門的。她是我一個班級的,她的良心很好……”

“好?好就好在賣給你紅燒肉!”有這個老三會出這樣的餿主意,也有這樣的書呆子會聽,“明天天就不亮了?有話不能白天找個機會去說?他出了事,我就找你算帳。”

“好,出事我負責。”老三嘴上還石硬,“晚上去,更顯得愛情深,愛得不顧一切,這樣女的才會感動……”

“好吧,好吧,”他竟給我上起戀愛指導課來了,“你們去愛吧,去學張生、賈寶玉、羅密歐吧,我要去睡了。”

重新鑽進帳子,裏麵像蒸籠一樣。我命令自己,靜下心來,既然一切有意要瞞過我,我何苦一定要去操這個心。可是門外的一陣風吹草動,都叫我的心猛地一提,隻一會兒,汗衫背心的前胸後背都濕透了。我一看表,才躺下五分鍾。我熬不住重又出了帳子。老三從上麵的帳子裏探出個腦袋來:“我

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去什麼?”我想說自己根本沒打算去找他,話到口邊不知怎的會變了樣,“你這家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要你去有什麼用,又不是去打群架。”

遠遠的就看見倉庫旁的小屋裏還亮著燈,他們的膽子也太大了。這裏也許不實行燈火管製,但高老頭的這點兒恩賜可以亂用嗎?走到離那燈光約莫十米遠的地方,忽聽見從那小屋裏傳出一聲尖細的叫喚:“啊——”這聲音沒有拖足,突然一個停頓,在恐怖上更添了幾分恐怖。我一張口,差點沒喊出聲來。朱謙舟怎麼搞的?求愛不成就動怒了?被高老頭聽見怎麼辦?我正要加快腳步衝上去,前腳還沒抬起,又聽見一個男的聲音:“不要叫!你叫也沒人聽見。你不要怕,嘿嘿……”

裏麵是高老頭!

聲音壓低了,模模糊糊的,再也聽不清楚。我隻覺得血直往腦袋裏衝,兩邊太陽穴裏繃緊地痛,耳膜發出一片啌啌的回聲,鼻子裏仿佛聞到了一股血腥味。鎮定,鎮定!朱謙舟呢?他肯定不在屋子裏。他是什麼時候走的?是敲不開門自己離開的,還是被高老頭撞見後趕開的?我怎麼辦?衝上去,敲門?不行。王曼芳呢?是害怕、呼救,還是裝腔作勢?即便她現在是抗拒,是掙紮,事情鬧出來以後,為了自己的名聲,或懾於高老頭的權勢,她敢不敢出頭?況且現在身邊又沒有第三者,高老頭完全可以倒打一耙。要問起我為什麼深更半夜跑這麼遠到倉庫來,我怎麼回答?回去吧,既然我是來找朱謙舟的,他不在,我也就完成任務了。對王曼芳我不承擔任何義務,她母親又沒有將她托給我。哪怕是托給了我,她自己喜歡把雞窩搬到黃鼠狼洞的旁邊去,這又能怨誰?她要向高老頭討好,早晚有一天得付出這個代價。

我輕輕地往後挪動了兩步,腿重得提不起來,腦門上的血退了下來,又都集中到心髒裏,肺好像被擠癟了,呼吸也困難,又不敢喘大氣。我這不是見死不救嗎?我怎麼向朱謙舟交待?我怎麼向那些信賴我、支持我的同學、朋友交待?我怎麼向自己的良心交待?這不就是怕高老頭嗎?難道一個弱者受蹂躪,還是弱者自己不好?我居然還替高老頭辯護?我真想對著自己的胸口狠狠地一拳。

我驀地回身。糊了白紙的玻璃窗上,晃過一道黑影。硬來是要吃虧的,時間又如此緊迫,我的辦法呢?我的計謀呢?我舉目四顧,看到那幢黑森森的高公館,猛然閃亮一個念頭。我悄悄地繞過倉庫,接著飛快地向那間草屋跑去。到跟前,我舉手在蘆扉門上拚命地敲,又大聲地喊:“高書記!高書記!”

連敲帶喊地好一陣,終於從背後傳來高老頭一聲低沉的喝問:“幹什麼?”

我立刻回過身去,盡量裝出驚訝和高興的樣子:“高書記,別的連又來偷我們的青肥了。”

“呣?”高老頭的聲音充滿著惱怒,“這個事情?你看見的?”

“我剛才去上廁所,看見西邊我們三壟田裏有黑影,人穿來穿去還不少。前些天我們排的肥料已被偷過一次,我們本來還以為是自己連裏的人偷的,所以向你彙報以後就算了。前天我們剛派人割來些青肥,準備漚在後季晚稻田裏,想不到他們又來了。我跑到河邊一瞧,河裏還停著一條水泥船。”

“那你為什麼不上去攔呢?”

“他們人多,我一個人怕不能對付。”

“你不會回去把排裏的人都叫起來嗎?你趕到我這兒來,要多少時間,萬一他們跑了呢?”

高老頭在犯疑呢。我說:“我們排裏的人都野得很,我擔心他們一衝上去,雙方衝突起來,也許要動武。真要打出些事情來,雖說理由是我們充足,但對我們連隊的榮譽到底有影響。所以我想還是應該先來向你請示,你說要攔,我立刻就去叫人。”

這下高老頭再也無話可說。他打開門,到屋裏拿出一枝四節電池的長柄電筒。“我先跟你去看看。”走過倉庫的時候,他回頭望了一眼,我循著他的目光望去,小屋的窗戶已漆黑一團,剛才的那一幕仿佛是個幻覺。他在我耳畔低低地咕嚕說:“東查、西查,剛要回來睡覺,又出了事,現在都幾點了?”

我一看表,已快十一點了。我說:“你的確很辛苦。”

我前腳剛跨進寢室,就聽見“呼”的一聲,林三民從帳子裏撲出大半個身子來,嘴上還叼著一枝煙,一點紅火隨著嘴唇的翕動一上一下:“你回來了,小朱呢?”

朱謙舟還沒回來?那肯定出了什麼事。

林三民眼睜睜地盯著我,我上前幾步,將他嘴裏的半截煙一拔,說:“小朱在外麵,我們還要好好談談,我是回來拿煙的。你把煙都給我。”

我重又走出寢室,這回連個目標也沒有了。要是把老三叫起來,他可以報出幾個他們的秘密聯絡點,但這家夥咋咋呼呼的,容易壞事。

我從北端開始,一排宿舍一排宿舍地找過來,找到最南端的家屬宿舍。前麵就是稻田,這時萬籟俱寂,蛙鼓打得特別凶,吵得人心煩。我正要轉身,忽然瞥見前麵機耕路上,有一棵樹好像格外的粗。好家夥,一個人跟樹抱成了一團,月光下,不仔細看還分辨不出來。我快步走過去,他竟一點也沒察覺。走近了,才看清朱謙舟是背靠在一棵碗口粗的刺槐樹上,兩眼漠然地望著茫茫星空,淚水塗在他的臉頰上,像銀箔似的閃著光。他一動不動,仿佛連呼吸也沒有。終於,他發現了我,問:“你,你來找我?”

“你在看什麼?”

“呣?”他如夢初醒,“我沒看什麼。”

“那你在想什麼?”

“我也說不出在想什麼。”

“那你到底在幹什麼?”

“我,我覺得人生沒有意義。”

我嚇了一跳,事情有這麼嚴重?“你胡說什麼?為了一個小姑娘,怎麼就說這種話?你也太把自己看輕了。”

“不,你不要用這種口氣,不要這樣說她,”他哆嗦著,“也不光是為了她,當然她是一個導火線。……你不要以為我會去自殺,我不會去死,現在也沒有權利去死。……我一直在想,剛才也一直在想。我看透了,對人生看透了,付出了昂貴的代價,就這麼回事。這是很痛苦的,但我到底還是看透了,這不是很好嗎?”他勉強露出了一絲淒然的笑容。

我說:“到底出了什麼事?”

一提到這話,他渾身就明顯地抖了起來,兩眼直楞楞地看著我,淚水在眼窩裏一亮一亮地打著轉。

我還得給他加把勁:“你要是信得過我,就別再瞞我。你隻要把事情說清楚,就不會沒有辦法。”

“我……”他終於哭出聲來,“現在隻有……也隻有靠你了。”

早這麼說多好啊!我剛才對他的種種看法,頓時煙消雲散。我這個人,恐怕得一輩子為了幾句軟話而供人驅使。

朱謙舟聽老三“參謀”去見王曼芳,堅決要求王曼芳說明斷交的理由。王曼芳起初隻是一遍遍地說:“我對不起你,你忘了我吧。”到後來,她才說:“不是萬不得已,我決不會這樣做的。你年紀大,我不能拖累你。你再去找一個吧。我不是另外有了人,才跟你斷的。這幾年我不會再談朋友。你不結婚,我決不會跟別人去談。”朱謙舟說:“我們談朋友本來就為了在這艱苦的條件下,在舉目無親的環境裏,互相有個照應,能有點溫暖,有點精神支持,結婚本來是件很遙遠的事。拖累不拖累談不上,但你既然並不是不愛我,又為什麼要孤零零一個人去經受生活的風雨呢?你有什麼難處,受到什麼壓力,你應該說出來,我們可以一起商量。你應該相信我是會諒解你的,幫助你的。”王曼芳聽著淌下了眼淚。兩人正在相對無言時.突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高老頭在門外喊道:“開開門,小東西。”這一下,兩入的臉都嚇得刷白。連隊規定,晚點名後,要是發現男的在女寢室裏,或者女的在男寢室裏,就要請這一對兒進反腐蝕學習班,也就算是登記入冊的流氓阿飛了。王曼芳顫著聲回答說:“高書記,有事嗎?我已經睡了。”高老頭說:“今天怎麼睡這麼早?是不是不舒服?”王曼芳連忙說:“是的,我有些頭痛。”高老頭說:“那你快開門,讓我看看,是發痧還是感冒了?”不開門怕不行!王曼芳心急慌忙地應了聲:“就來,就來。”走過去把帳門一撩。朱謙舟沒法,隻得穿著鞋往帳子裏一鑽。高老頭進了門,嬉皮笑臉地說:“來,我給你把把脈。”說著一把抓過了王曼芳的手,王曼芳也隻得聽任他的擺布。高老頭摸弄了一陣,說:“你沒病。”王曼芳也胡亂點了點頭。“你好像哭過了,是不是我剛才批評了你,你在恨我?”王曼芳神情恍惚地不知如何回答。高老頭說:“那你對我笑一笑,甜一點,我們之間就沒疙瘩了。”王曼芳就衝著高老頭勉強地笑了笑。高老頭對著王曼芳的臉審視了一陣,又對屋裏打量了一番,突然叫道:“蟑螂!”隨手抄起屋角的一把掃帚,俯下身子往床底下橫掃了幾下。接著他對王曼芳說:“你有什麼書嗎?借一本給我臨睡前翻翻。”說著一伸手“呼”地掀開了帳子。朱謙舟嚇得連忙將被子兜頭一蒙。哪還來得及,被高老頭一把從床上揪到地上。高老頭的臉一翻,話兒立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把兩人訓得暈頭轉向,魂飛魄散。然後又示以寬大,叫王曼芳拿出紙筆來,叫朱謙舟寫了書麵檢查立刻滾蛋。隻要從今以後他們真的一刀兩斷,他答應既往不咎……

“這檢查你就寫了?”

“不寫叫我怎麼辦呢?”朱謙舟淚流滿麵,痛悔地一把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仿佛我就是那王曼芳似的。

“你是怎麼寫的?”

“我當然把責任都拉在自己身上,”他說,“我完全按事實的情況寫.也不給自己無限上綱。”接著,他把那份檢查口述了一遍。

天哪!他就把過程原原本本都寫上了,還自以為聰明呢。哪怕把自己罵得狗血噴頭,也比這樣的實事求是要強十倍。高老頭對這檢查該有多滿意,一條關著門被迫打開,一條在床上被拿獲,憑這兩條,他愛怎麼說就怎麼說,他倆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我現在完全可以想象朱謙舟走後的情景。

我的臉色一定很可怕,朱謙舟避開了目光,惶惶不安地問:“怎麼啦?我這麼做對不對?以後我怎麼辦?”

“沒什麼,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也隻有這麼辦。”我決定暫時不把我看到的那一幕情景告訴他,“這對你們倆都是個很好的考驗。她能經得起考驗,她還會來找你的。她要經不起考驗,她也不值得你去愛。你目前隻有耐心等待,千萬別主動去找她。”

“什麼?我連累了她,怎麼能不主動去關心她、安慰她?”

“這你是不懂的。”這時的口氣要越權威越好,“你這回一定要聽我的話。今晚就因為你不肯聽我的話,才惹下了這場大禍。現在你隻能讓事情冷一冷。要是高老頭發現你們還有來往,真把你們送進反腐蝕學習班,那你就要害她一輩子了。”

“我總覺得高老頭對她不懷好意。我們不能等高老頭發善心,我們要想辦法……”

“現在沒什麼辦法。在沒辦法的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亂動。你這回要是還不聽我的話,以後就別怪我不幫忙。”

說完這話,我就返身踅回住宅區。一路上,他還想說服我替他出主意,好像我是把主意居奇囤積,不肯“開後門”賣給他。我不願再多解釋,他肯定對我很不滿意,那就讓他去怨恨我吧。現在讓他對我抱著那種誤解,或許對事情不無裨益。

一年來,我和高老頭沒少衝突,最激烈的一次,還是在去年“雙搶”結束的時候。

那時,高老頭已網羅了一批人,籠絡了一批人,拉起了政宣組和治保組文武兩支嫡係部隊,有了足夠的資本,可以在連裏大樹特樹自己的權威了。

他先在全連範圍內搞了兩次大搜檢。一次搜黃色書,把凡是“文化大革命”前出版的文藝、社科乃至生理衛生之類的書籍洗劫一空。一次是搜火油爐,主要對象是女寢室,連帶砸碎了許多油鹽醬醋的瓶瓶罐罐,為了把大家的全部精力都引導到“打農場翻身仗”上去。接著,他宣布要開辦第一期反腐蝕學習班,要各排自己討論,報送名單。到了彙總名單的那晚幹部會上,別的排都報了,有的一名,有的兩名,也有積極的報三名,我卻一名也沒報。高老頭大概早從韋俊那裏得到消息,因此那晚上有意叫大家自報,不按排的次序一個一個來,免得讓我擾亂了軍心。最後,他才盯著我問:“三排呢?”我說:“我們討論來討論去,沒人提名。”“為什麼別的排有,你們排就一個沒有?”“這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們排‘毛選’學習特別好?”“學‘毛選’當然能促進人的思想革命化。”“那你們排就沒有階級鬥爭了,就是世外桃源了?”“不一定,也許階級鬥爭更複雜。”“複雜在什麼地方?”“一個反腐蝕對象都沒能討論出來。”我們倆都板著臉一本正經地對答著,旁邊的人卻忍不住要笑。高老頭覺得這樣未必對他有利,就說:“我知道你很會講話,能力很強,在排裏也很有威信。但我要提醒你,你不要把三排搞成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現在是一元化領導,搞多中心即無中心論是沒有好下場的。”原來想笑的都嚴肅起來,再一句話就能罷了我的官,但我不怕:“高書記,連裏認為我們排哪個夠格的就請點個名,要哪個送哪個,我決不敢違抗命令。”高老頭遲疑了一下說:“名單還是由你們排裏自己送,我們連部不包辦代替,排裏還不比連部清楚?但我還要提醒你,你們三排不是沒有問題。‘三夏’以後,不到規定的收工時間,你們三排總有人早收工,這說明了什麼?你回去仔細想一想,在明天下午學習班開始之前,你一定要把名單報上來。”

“三夏”以後,高老頭就提出在農閑期間要實行八小時工作製,每天升旗出工,降旗收工,還在場裏作為先進經驗大吹了一通。這完全是嘩眾取寵。農村不像工廠,農活有自己的特點。大忙季節一天幹十五六個小時,農閑時應該適當有所調劑。而且農活分散,變化多,應該由各排自己安排,抓緊田間管理,怎麼能由連隊統一規定。但這回高老頭盡占著大道理,與他爭論是送上門去挨棍子。我想了想,就把全排人一分為二,一半人按連隊規定的時間出工收工,由我自己帶領,幹些稻田拔草、棉地鬆土等輕活;另一半人分散去幹開溝挖渠、施肥挑糞等力氣活,幹完就可以收工,但在“理論”上還是必須來參加大部隊的勞動。“反正你們被抓住了,就說回寢室來喝口水,洗個臉。誰被抓住誰自己想法脫身,我概不負責。”小兄弟們對我的聲明十分擁護。兩部分人經常調換,因此,別的排在那裏怨天尤地,我們排卻是皆大歡喜。後來這個秘密傳了開去,別的排也跟著學起來,我們管這叫象征主義。高老頭的那幾句話是“提醒”我,如果我再跟他鬧別扭,他就要找我算總帳。

我帶著高老頭的指示回排裏交待了一下,第二天下午,我就一個人到連部辦公室去找高老頭。高老頭一見我就問:“名單有了嗎?”我說:“有了。”“誰?”“我。”“呣?”高老頭瞪了我一眼,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你開什麼玩笑?”“我沒有開玩笑。”我鎮定地說。高老頭氣呼呼地盯著我,一時不知該拿我怎麼辦。半晌,他冷冷一笑,說:“那好,你先談談自己犯了什麼錯誤。”我說:“你昨天批評我們排經常有人提早收工,我回去想了一下,主要責任在我身上。這是我分配任務不當造成的。雖然我要求他們幹完活再來跟大家一起幹,但有時他們幹完回來離收工還有半小時,再到大田裏要走十幾分鍾,他們也就不出來了。如果我分配的任務很足,就沒有這樣的情況,但我就是怕估工太多,他們收工晚了要怨我,很少考慮收工早了造成的惡劣的政治影響,所以這是受了資產階級老好人思想的腐蝕,應該到學習班來鬥私批修,狠觸靈魂。”高老頭皺著眉聽完了我的“檢查”,摸摸下巴,忽然笑了起來:“你恐怕是把我的意思理解錯了。我辦這學習班,目的是今後更有利於你們開展工作。我老高用你們,就信任你們,就真心實意地依靠你們。批評你們,也是愛護你們,有些話說得重一點,這是‘響鑼要用重槌敲’,我的心是好的。你剛才說的,怎麼能算錯誤呢?當幹部,文武之道,一張一弛,這是毛主席說的。不要說估工不可能算得那麼精確,要留有餘地;就是你有心要照顧誰,這也是正常的。你用不著來負荊請罪,也不要在心裏怪我不通人情。”說實話,要是高老頭剛到連隊就對我來這一套,我也許會被他迷惑的。

這一回,他會不會看在我的“麵子”上,就此適可而止呢?

可笑!

傍晚,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大自然作出種種親切的姿態,來慰勞你白晝的辛勞。盛夏的傍晚,炎陽已墜入地平線上堆積的雲山,清風很快便將餘熱吹散。夏日的風是在鄉村裏土生土長的,她走進城市鱗次櫛比的街巷,就惶惶然迷了路,躲躲藏藏,失去了可愛的生氣。回到這一望無垠的田野中,她又發起了野性,奔跑著,調皮地拍一下你那汗涔涔的背脊,有時還吹起快樂的口哨。西邊天上是一大片綿亙不盡的晚霞,這壯麗的景色,你即使走進上海市內最大的空地——人民廣場,也無法看到十分之一。比起朝霞來,我更喜歡晚霞。朝霞盡管鮮豔,總有些迷濛,有些纖巧,像個穿著春裝的婷婷少女。哪有晚霞那麼粗獷,深紅、大紫、金黃、濃黑,像個舞著紅綢的西班牙鬥牛士。從田頭到住宅區,有時要走半個多小時,在這段時間裏,我可以一直忘情地觀賞著這幅絢麗多彩的天然圖畫。說它是圖畫並不貼切,晚霞並不靜止,它是動的,變化無窮,像一大片火在燃燒。這火不會給你帶來生理的躁熱,卻能使你的靈魂得到陶冶。看著看著,我似乎已與大自然融成了一體。這澄明的天宇就是我的胸懷,這燃燒的朝霞就是我熱血奔流、新陳代謝旺盛的心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