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的賜予對人人都是平等的,隻要你有心去領受。在人世間,我還有另一份別人不能分享的幸福。我已經遠遠望見那張紅漆的小方桌,擺好在瓊英宿舍門前的空地上。她一定已在場地上灑了水,也許還把西瓜浸在木盆裏等我去切開。我回頭向遠遠拉在後麵的心事重重的朱謙舟瞅了一眼,瞧見沒有,這才是真正的愛情!
就在去年兩次大搜檢之後,高老頭又在全連大會上宣布,早戀早愛也是被資產階級思想腐蝕的表現。此話一出,黑雲壓城,空氣十分緊張,我就去找瓊英,準備讓我們倆的關係轉入地下。
“不,”她平靜地說,“你把碗和飯菜票拿過來,明天我們幹脆吃在一起。”
我這個膽大包天的人,聽了也不免有些吃驚:“高老頭抓我們的典型怎麼辦?”
“那我們就申請結婚。”
對!沒有一條法律規定我們現在不能結婚,盡管法律已好久失去了效力,但也沒有明令廢除。不過她提醒了我,我也得提醒她:“聽說插隊落戶的知青已有抽調到工礦去的,結婚的就紮了根。農場今後可能也會招工,你考慮一下。”
“像你這樣的脾氣,我看招工一輩子輪不上你。”
“那你呢?”
“你不走,我當然也不走。”
真理就那麼簡單。第二天,當我們破天荒把碗捧到一起,坐在瓊英寢室門口的小方桌上吃飯時,有多少人趕來圍觀,比看宇航員在飛船裏吃東西還稀奇。也許我們要結婚的空氣放得大,高老頭竟沒有來幹涉我們。他核計了一下,先進連隊有一對結婚比有一對談戀愛影響要壞得多。
後來我敢於毛遂自薦上學習班,全是受了瓊英精神的感染。
如果王曼芳有瓊英這樣的骨氣和勇氣,事情的進程就會改變,昨晚上我也許會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擂那小屋的門。當然,她像瓊英一樣,這事情就根本不可能發生。
但是,人跟人都一樣,這世界還有什麼味道呢?我愛瓊英,就因為她跟別的姑娘不一樣。
瓊英果然在場地上灑了水,也果然浸了一個西瓜,但她說還有一件我更喜歡的東西,要我猜。我想這一定很費心思,就搖搖頭棄了權。她嘟起了嘴,回到寢室裏取出一封信來。
我老遠看到白紙自糊的信封,毛筆直書的款式,就知道是爸爸媽媽從幹的來信。這封信脫期了一周,我的確有些心焦。我曾與瓊英提起過一句,看來她天天在替我留心。
我連忙把信拆開。
複興兒如麵:
近日“雙搶”,大地勞作甚苦,故拖延了回信。同時,也有心對你來信不恭實行懲罰,讓你也體會一下“家書抵萬金”的滋味。上次的信,又像電文一樣,寥寥數語,敷衍塞責,徒耗郵資,於事何益?常言道恭敬不如從命,故定你為“不恭”,你服不服?我們與你雖同居一個市的版圖之內,卻一年難得有一兩回相聚。唯有鴻雁來往,傳遞信息,溝通感情,我們視之為第一樂事,你怎能以此為負擔?我們幹校亦與農場相鄰,每見許多青年,在場休日暴飲饕餮,酗酒生事,實為生活苦悶、精神空虛所致。你當不至於此,但以你性情,我們不憂慮你同流合汙,卻擔心你玩世不恭。現在是特殊的曆史階段,難免泥沙俱下、魚龍混雜,除少數人自甘沉淪外,有許多人隨波逐流;放浪形骸也是隨波逐流之一種,不足以效法。居此時,一要頭腦清醒,明辨是非,二要舉止穩當,明哲保身。明哲保身在古時並非貶義詞,謂深明事理然後擇安去危,而保全共身,不致禍敗。這道理魯迅在《兩地書》中說得很明白,即為“壕塹戰”雲雲,你可去仔細看一看。……
接下來是他們為了給我作個榜樣,說了些幹校的瑣事,最後又寫道:
目前寄往此處的信還較可靠,故你不妨寫得較為詳細些。當然辭不盡能達意,但親人間本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向瓊英問好。即此擱筆,等著你不像電報的回信。祝
進步健康!
父、母字
看完這封信,我心中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他們一麵在向我宣講“明哲保身”,一麵又大寫那些出格的言論,這說明他們還是跟時代隔著一層,使我對他們的信服大大打了折扣。他們還以為這樣寫是春秋筆法,“含不盡之意於言外”,別人抓不住什麼辮子。其實當代文字獄已大大有了進步,不要說信中提到許多知青精神空虛,一上綱就是攻擊“文化大革命”;就是為“明哲保身”翻案的那段話本身,也可以看作是影射老人家的罪證。一個中學教師上書市革會,說今天的青少年因為業餘生活枯燥,所以犯罪率增加,措詞要比這信革命得多,照樣銬進了提籃橋。至於這幾年的通信自由,我簡直不敢多疑,況且他們都沒正式“解放”。總之,他們給了我個寫信的樣板, 但這樣的信我可不敢寫。
“怎麼啦?有什麼事嗎?”瓊英在耳畔輕輕地問。
我把信遞給她。她一邊看一邊抿著嘴笑,最後問:“你打算怎麼回信?”
“先把這信燒掉,”我說,“怎麼回信我還要想一想。”
她說:“笨蛋,我來替你寫封回信怎麼樣?”
“那好啊!”
“你怎麼謝我呢?”
我湊近她耳邊悄悄地說:“你愛怎麼謝呢?”
她舉起手來要打,忽然神情一變,把手放了下來,我回頭一看,隻見高老頭正朝我們這兒走來。他好像偶然看見了我,老遠就招呼說:“齊複興,吃了飯你到我這兒來一下。”說完就走開了。這一來,我隻得放棄先吃瓜的打算,和瓊英一起坐下吃飯。
“他叫你去幹什麼?”瓊英問。
“不知道。”瓊英畢竟是個女的。她的心硬起來像石頭,軟起來像海綿,還是慢點讓她知道的好。
把高老頭住的地方稱為公館,其實並不過譽。別看它是間草房,外表灰不溜秋的,全連隊最舒適的住房,還得數它。門前有一片空地,背後靠著清悠悠的河水,南北通風,冬暖夏涼。屋裏砌著個大灶頭,可以用兩口鐵鍋同時燒菜煮飯,反正柴火等有人定期送來。一張五尺的大床,一張舊的八仙桌。蘆葦編的牆上居然也安上了玻璃窗,南麵窗下放著一張白木的新寫字桌,桌前是一張皮色發紅的舊藤椅。寫字桌上總攤放著一本當月的《紅旗》雜誌。砂磨得溜光的台麵上,右上角被他用刀刻了八個大字,個個入木三分:“居安思危,防微杜漸。”給茅屋平添了幾分莊嚴的氣息,莊嚴得就像隨時準備供人參觀的某某偉人的故居。
高老頭住在這兒真是名利雙收。說起來他把瓦房讓給知識青年住,自己甘願住草屋,其實住在瓦房裏哪有這兒逍遙自在。憑他的資格,完全可以申請把在公社裏的妻兒接到農場裏來,但他推說不搞特殊化,堅決不肯提。這兩條都成了他的優秀事跡,高老頭真堪為人師表!
我一腳剛跨進門,就聽見“啪”的一聲,高老頭一刀劈開了個大西瓜。“你來得正好,吃瓜。”高老頭一邊招呼著,一邊找出個湯匙來遞給我。這真是國賓規格的禮遇了。我吃西瓜愛用匙勺,難道他也知道?我稍稍推辭了一下,就在八仙桌旁一坐,不客氣地吃了起來。半個西瓜我自信還不會被打倒。
“我的瓜不是隨便請客的,”高老頭邊吐籽兒邊說,“吃了瓜我就要請你賣力。”
“你高書記的指示,我不吃瓜也得賣力。”
“你對我這麼抓工作到底有沒有看法?”
“沒有。”我連忙往嘴裏送了一大塊瓜瓤。
“一點看法沒有?你認為階級鬥爭抓得怎麼樣?”
“很好。我們連不就因為你狠抓了階級鬥爭,才變成先進連隊的嗎?”
“其實還很不夠啊!”高老頭似乎很認真地歎息說,“我們還要好好加強這方麵的工作。我們已經研究決定了,由你擔任民兵副連長,統抓全連的民兵和治保工作。”
封官了?這就是一夜苦思冥想的結果?我不由得瞧了瞧他的眼睛。眼睛深藏在高高的眉額下,看不出眼球上是不是布滿了血絲。我搖了搖頭說:“我的能力怕不夠。”
“你不要推托嘛,剛才是怎麼說的?”高老頭詭譎地笑了笑,“你是不是聽說今年年底有大批上調,怕當了連隊幹部走不了?你放心,到時候我一定不會拖你的後腿,我這人還是很講情義的。”
做官,上調,已經兩項好處摔過來了,高老頭可真慷慨。“我不是推托,”我說,“我其實不是當官的料子,管一個排還很吃力,還常常捅漏子……”
“唉,”高老頭很同情地歎了口氣,“按理說民兵副連長也應該讓你脫產,但現在你們排的工作又沒有合適的人來接,隻好請你辛苦一陣,先兼一下。你抓緊培養個接班人,到你覺得能放手了,我就讓你脫出身來專心抓民兵,你看好不好?”
高老頭的意思很明白,他不是變相地要奪我三排長的權。
“韋俊不就在你排裏嗎?”高老頭又說,“你們是老同學了,商量工作也方便,他也挺聽你的。”
我說:“我看還是由韋俊當好。”
“他怎麼行?”高老頭說,“他隻能跑跑腿。我老高別的不行,看人的目光還是有一點的。我這人喜歡痛快,你就明白表個態吧。”
“好,”我把湯匙往西瓜上一插,“我試試看。”
高老頭笑了:“早就該這樣了。名單要報場部去批,但我今天晚點名先宣布一下,你可以馬上就把工作抓起來。”
“抓什麼呢?”我問。
“這我不管,”高老頭說,“你先動腦筋拿個計劃出來。”
西瓜還沒吃完,高老頭還有意跟我多聊幾句:“從今後趨勢看,農場要辦成一個真正的大學校,知識青年一批進一批出,我對你們的感情就像老師對學生一樣。老師對學生應該是一視同仁,但實際上總有些偏愛。我對你就有些偏愛,但我對自己偏愛的人反而要更嚴格一些,所以不知道你能不能體 會我這種心情。我喜歡你的脾氣,跟我年輕時候差不多,有主見,有魄力。但我們這種人也有弱點,容易衝動,講義氣,喜歡打抱不平。現在年紀大了回想一下覺得很可笑,也莫名其妙地吃了不少虧,你說是不是?”
話提到了正題上,我的神經立刻繃緊了:“對,高書記,你看到我有什麼缺點,就毫不留情地向我指出,我知道這是對我的愛護。”
“那我熬不住又要挑你的缺點了。”
“什麼缺點?”
“你的目光還太短淺。”
高老頭這句話叫我大惑不解。
“你為什麼不打入黨報告呢?”他說,“是不是怕入了黨就不能上調?目光要放得遠些。你們年輕人,不要看‘文化大革命’開始時大多數當權派都靠了邊,大多數黨員都成了保皇派,以後一點點走上正軌,掌權的還是要黨員。當然黨員要換一批,這對你們正是個好機會啊!像你這樣,不該把誌向定得跟一般人一樣,隻要能調回上海廠裏當個普普通通的工人就心滿意足了。你要好好去幹一番事業,在農場入黨容易,你不要錯過了這個機會,你說對不對?”
我覺得胸膛要炸裂開來了!我恨不得對著那張湊近過來的、厚顏無恥的瘦臉狠狠地啐一日。呸,你算什麼東西,竟敢用入黨來收買我?……我怕這種強烈的憤怒被高老頭看出,就端起西瓜喝了一口汁。
高老頭又說;“你是不是有些自卑?你父母的問題,我們也已經了解過了。老實說,像寬緊帶,可緊可鬆。退一萬步說,即使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也可以樹個典型,關鍵還在你自己的態度。我把底都交給你了,你回去好好想一想。”
“好,謝謝高書記。”西瓜汁清火,我已能控製住自己的感情,盡量把這句話說成受寵若驚的樣子,不帶一點諷刺味。看來表演還算成功,高老頭滿麵春風地直送到我門口,還破例親昵地在我肩頭拍了拍,就像拍拍被馴服了的烈馬的脖子。
謝謝你,高老頭,我真要謝謝你!如果說沒來之前,我還有那麼些困惑、憂慮、幻想,現在已一掃而空,是你給了我決心。你明白地告訴我,要麼跟你同流合汙,不然你可以同樣不擇手段地置我於死地。我要鬥爭,不光是為了朱謙舟、為了王曼芳,也是為了我自己,為了捍衛我自身的正直、清白,為了保持我自己的人格。也為了父輩的信仰不受玷汙,為了我們這一代人的理想不被破壞。我親愛的父母,這就是你們要求我的“明哲保身”,不“隨波逐流”是不是?這不是一種俠義,這是一種正義。為事業而戰,義無反顧,我已好久沒有體會到這一股回腸蕩氣的激情。
我回到瓊英的麵前,嘴裏哼著《畢業歌》的旋律,自己卻一點也沒察覺。“什麼事?”瓊英問。我決定逗逗她:“我升官了,民兵副連長,等會兒就宣布。”她連笑都不對我笑一笑,說:“快去把衣服換了,我在路口等你,我們去逛逛大堤。”
看樣子她好像有什麼嚴重的事情。
住宅區的北麵,通場部的那條路,原來是段廢棄的防洪堤。十餘年來,海水已往北又退出了幾十裏,這條堤就成了一條交通要道。履帶式拖拉機跑來跑去,在路麵上犁出一條條深溝,堤越來越低,也越來越寬,如今居然有二三十米寬,比上海的小馬路要寬一倍。住集體宿舍,人多眼雜,要說些機密的話不方便,我們就三兩相邀,到外麵邊走邊談,大多數都走到大堤上來。久而久之,逛大堤成了散步、交談乃至談戀愛的代名詞,就像上海人說蕩馬路、數電線杆之類,不管他們其實是在兜公園、乘電車或者泡電影院。
我和瓊英踏上大堤的時候,天已經斷黑。月亮剛剛升起,大得像隻車輪,發出一團香噴噴的金光。在大堤北側小河灘頭洗衣洗澡的人差不多都回去吃飯了,農場廣播台還沒開始廣播,四下裏顯得十分幽靜。瓊英伴著我慢慢走著,並不急於開口,我也不急著去問。似有似無的晚風,若明若暗的月光,時高時低的蟲鳴,亦淡亦濃的草香,我真想這樣無憂無慮、無牽無掛地沿著這條路永遠地走下去。
“你怎麼不說話呀?”瓊英終於發問了。
“是你約我出來的,你要說什麼?”
“問你呀!”
“問我?”
她鼻子裏輕輕地哼了一聲:“你大概很得意吧?……小朱已經和小王一起來找過我了。”
好呀,他們搞起“夫人外交”來了。
接著,瓊英把王曼芳那邊的情況對我說了一遍。昨夜小屋裏的情形,萬分危急,王曼芳已癱軟在床上,我的敲門聲救了她。她哭了一宵,今天一早,她把倉庫門鎖了,回到原來的排裏去參加勞動。中午,高老頭派人把她叫到連部辦公室,與她單獨談話。告訴她,即使不想再幹連隊倉庫保管員,也不能這樣回去。他警告王曼芳,絕不許再跟朱謙舟有任何接觸,如果被他發現,他立刻就對他們不客氣。要把他倆都送進“雙搶”結束後立刻就要辦的第三期反腐蝕學習班。
“高老頭真是無恥透頂,”瓊英咬了咬下唇,她激動的時候就要咬下唇,“他說,進了學習班,這一筆記上檔案,一匹白布就一輩子沾上了汙點,而處女……處女的……”她滿麵漲得通紅,再也說不下去。
“以後呢?”
“王曼芳真可憐。高老頭說給她三天時間考慮。她托人給小朱捎來一封信,信上隻有兩句話:‘如果你不來救我,我隻有死路一條。千萬不能讓高老頭知道!’小朱拿著這封信跑到我這兒來找你,我說你被高老頭叫去了,我讓他到東邊棉花田裏去等,我到倉庫裏把王曼芳叫了出來。”
瓊英真比我還膽大妄為。
“我對他們說:‘你們盡管放心,齊複興是決不會袖手旁觀的。’我叫他們安心等待。”
好極了!我真找了個好對象。
我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她。兩頰紅噴噴,一對大眼睛撲閃撲閃的,從閃亮的瞳仁裏,流出了貝多芬的《熱情奏嗚曲》。我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與她相識的情景。那是在高一,參加全校運動會,我是田徑裁判員,她是參加女子四百米跑的運動員。女生都封建得很,上場比賽,除了換一雙白球鞋,都是襯衫、長褲,不失閨秀溫文爾雅的風度。唯有她穿著一件鮮紅的短袖運動衫,一條深藍的平腳褲,因為四月的天氣乍暖還寒,在場地上跑來跑去做著準備動作,成了全校師生點點戳戳的對象。我對她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就走到她身邊說:“你一定能奪得名次。”她瞅了我一眼,問:“為什麼?”“你像個運動員的樣子。”她以為我諷刺她,將兩條辮子一甩說:“我不一定跑得比別人快,但我比她們認真。”“豈但認真,”我說,“你還很大膽。”“是嗎?”她也這樣兩頰紅噴噴的,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瞧著我說,“這不是我膽大,是她們膽小……”
“你直盯著我看什麼?”瓊英問。
“你知道不知道這事情非常困難,非常危險?”
“我知道。”
“你知道不知道我現在還是毫無辦法?”
“我知道。”
“別人家的女朋友隻有勸自己的對象不要去冒險,你為什麼要逼著我往那刀山火海上走?”
她對我莞爾一笑:“你知道不知道自從跟你談朋友後,我經常夢見什麼?”
“我不知道。”
“我經常夢見你坐牢了,我去給你送東西。”
啊,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我猛地捧住她的雙頰,對著她那嬌嫩的紅唇,發動了一次“資產階級”的進攻。
“複興兄,來來來,我把連部的鑰匙給你。”
次日中午收工回來,我正在水池邊擦身洗腳,韋俊就大呼大嚷地向我跑過來。不知他是討好,還是有意要提醒周圍的人注意我的“變化”,反正都有點過火。
“你急什麼?”我說。
“哪兒呢,”他說,“鑰匙就是權嘛。”
接著,他從鏈條牽起的一大串“權”中,取出兩把來遞給我。一把開門上的鎖,一把開抽屜的鎖。“你跟我到連部去看一看吧。”
我肩上搭著毛巾,手中提著臉盆,跟著他往連隊辦公室去。一路上,他嗓門不小:“你來領導就好了,這治保組長我可怨透了。”諸如此類,引得許多人站停了腳向我們行注目禮。
這就是我的上任儀式。
連部辦公室空空如也,中央一隻邊長一米半的正方形大桌子,也是白木的,像造反派一樣的粗糙。桌肚下裝著兩個大抽屜,有五十公分那麼深。韋俊指著朝西的那隻抽屜說:“就這個。”還示範似地為我打開了抽屜上的鎖。
我說:“這麼大抽屜歸我一個人用?”
“哪裏?”他說,“一共才兩隻抽屜。那一隻他們政宣組占了放紙筆顏料,這一隻是連部和治保組合用的。你的鑰匙來不及配,高老頭讓我把他的鑰匙先給你。”
“裏麵都有些什麼東西?”
“高老頭和老唐放一些文件、農業科技書,還有兩期學習班的材料,一些抄來的書.這裏麵都是重要的。不重要的都裝在麻袋裏。”他指了指屋角的兩隻大麻袋。
“裏麵的書都有點意思,你要不要欣賞欣賞?”他說著要拉開抽屜。
我連忙按住了他的手,並把鑰匙還到他手心裏:“我沒什麼東西要放這抽屜裏,你把鑰匙還給高老頭吧。”
“你客氣什麼呢,他要不高興的。”
“這不關你的事,”我說,“我要去吃飯了。”
“等一等,”他趕緊將抽屜鎖上,“複興兄,以後我們治保組怎麼開展工作?”
“你別給我出難題了,”我說,“你知道我一竅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