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幽默的不太幽默的故事
學到老,學不了。這話果然不錯。某君(請恕筆者為賢者諱)要不是特別的謙虛,那麼,到了三十九歲,他也決不可能知道自己身上還有個了不得的缺點。
這事要從他跟第三十九個女朋友“bye,bye”時說起。
當然.這“三十九”其實並不能說明問題有多麼嚴重。首先,並非三十九回都由女方操著剪刀,其中有一部分,也由他掌握著主動權:嚴格計算起來,有五個,占總數的百分之十二點八二,是被他回絕的,不過因為他心慈,不忍傷害女性脆弱的自尊心,所以有的雖然不能令他滿意,但他還是等著.期待對方提出中止關係,結果達到了目的,這樣有九個,占百分之二十三點○八;這兩部分相加,就占總數的百分之三十五點九○。還有十八個女的,他隻是覺得馬馬虎虎,既無好感也無惡感,準備“發展發展”,不料那邊突然通知不繼續相處了,使他自尊心微微受損,但對其人本身卻絕無半點留戀,如是者人數最多,占了百分之四十六點一五。再有六個是他與之分手後略有些遺憾,三五天裏懶懶散散提不起勁來,占百分之十五點三八;真正使他嚐到了失戀的痛苦,叫他在兩三個月裏世界觀發生激烈的動蕩,覺得人生好像沒有什麼意思的,隻有一個,百分之二點五六。其次,從另一角度統計,有一半以上的女性——二十個,僅與他見麵一次到兩次,嚴格地說還不能算是進入了戀愛階段,應該剔除在外。最最重要的是,別人決不會像他似地作如此真實的記錄和精細的分析。別人說初戀一炮打響,也許隱瞞了五十次失敗;也有的說自己是情場老手,也許僅跟三四個姑娘總共逛過七八回馬路。他的科學研究找不到參照坐標。
但是盡管某君有充分的理由不把那個“三十九”放在心上,而他卻沒有輕率地不把它放在心上。某君是個律己很嚴的人,為此,他在單位裏很受領導的信任,聽說準備提拔他當計劃股副股長。而民意測驗下來,群眾中也似乎沒人能說出他有什麼不好。以他為人的審慎,豈能放鬆自己,不對“三十
九”進行徹底的反省?“三十九”,年齡隻有三十九,女朋友倒也談了三十九,再下去,談女朋友數不就要超過了年齡數?危險!倘不將自己的處世哲學、擇友標準、舉止談吐、行為小節及身外條件等等從頭至尾細加審查,及時總結經驗,怎能保證自己今後在情場上“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呢?但是,反省的結果,比不反省更教他惶惑。縱令他這樣嚴於解剖自己,他還是找不出自已有什麼特別不受女性垂青的地方。從相貌,到身高,到住房,到工資,到學曆,到家庭結構,到單位工作表現,到本人修養,到衣著,到風度,到脾性,到一切能想到的地方,他自己從嚴打分,每項也至少在中上水平。不說那一個,那六個,就是那馬馬虎虎的十八個,憑什麼鄙棄自己,真見鬼了!
某君於是去找供銷股的某某君。某某君生個圓滾滾的酒糟鼻子,人像他的鼻子一般招人喜歡。他給某君當過五六回“紅爺”,其中有兩個是在那六個的檔子裏的,足見他第一熱心,第二也有眼光。尤其要緊的是,第三十九號對象,就是他牽的線,人剛走,茶未涼呢。某君把自己的疑慮向他一說,他連忙大搖其頭,表示實在說不出某君有什麼缺點。要知道有缺點還能不說,還能接二連三地給張羅找對象?我是肚裏藏得住話的人嗎?某君知道某某君生性好與人為善,輕易是不肯當麵向人提意見的,就一再誠懇地向他請教,並把自己的統計結果及對這統計結果的分析和盤托出,心誠得像願意用一元外彙券換一元人民幣,果然把某某君給打動了。他用大拇指肚在酒糟鼻端上擦了幾下,說:“其實真也沒什麼,我隻是好像聽說,個別的,也不是什麼實質性問題,也隻是一家之言,嘿,一家之言……嘿,你別認真,聽過了就算……”
“您直說吧……”
“其實真沒什麼,她們,個別的,就說你缺乏點兒幽默感。”
“喔——”某君懸起的心好像一下子失去了重量,像個氣球似地飄飄蕩蕩沒個著落。缺乏幽默感,他還頭一回聽說人能有這樣一種毛病。
幽默:外來詞。言語舉動表麵輕鬆而實際含有深刻諷刺的。
(《新華字典》)
幽默:音譯詞。有趣而意味深長的。 (《四角號碼新詞典》)
幽默:有趣或可笑而意味深長的。 (《現代漢語詞典》)
幽默:①寂靜無聲。②美學名詞。英文humour的音譯。通過影射、諷喻、雙關等修辭手法,在善意的微笑中,揭露生活中乖訛和不通情理之處。
(《辭海》)。
……
別以為某君很迂腐,不,他一點也不迂。當某某君對他說這隻是“個別的”意見時,他就立刻理解到這個別意味著什麼。他之所以翻檢詞典,要確切地弄明白“幽默”的定義,正因為他以前並非沒聽說過“幽默”。而恰恰相反,這東西實在太不起眼,就像釘在他家門口的那塊門牌號碼。他記得聽人說過,人對越是熟悉的東西,就越容易忽視,因而認識就越糊塗。據說研究針刺麻醉原理,研究到後來,發覺原來對什麼是“痛”就沒有搞明白。痛能憑病人叫喚嗎?有的病人看見手術刀就叫痛;痛能憑肌肉緊張嗎?心理一緊張肌肉就緊張;痛能憑手心出汗、齜牙咧嘴、呼吸急促、心跳加劇?都不行。拿不出“痛”的客觀標尺,又怎麼拿得出止“痛”的客觀標尺?研究就卡殼了。隻有那些毛毛糙糙的小青年,才會以為世間萬事容易得很。某君已活了三十九個春秋,經驗告訴他,對那個“幽默”決不可掉以輕心。這是腳心裏的一個雞眼,要挖斷它還得學兩下子呢。
這不,粗粗一查,問題就出來了。四本都有點權威性的詞典,解釋就不同樣,有的還相互矛盾。對幽默的內容兩家說是“意味深長”,一家說“含有深刻諷刺”,一家說“揭露”;“意味深長”跟“諷刺”與“揭露”顯然不能劃等號,“意味深長”要“善意”得多;但偏偏說“揭露”的那家強調要“在善意的微笑中”,這又叫人怎麼理解?這有點像“文化大革命”中一麵給人來噴氣式,一麵叫“要文鬥不要武鬥”。撇開那些咬文嚼字的東西不談,看了“幽默”的定義,叫他對自己的缺點更犯迷糊。缺乏幽默感?那麼在談戀愛中來點幽默。來哪一種?“言語舉動表麵輕鬆而實際含有深刻諷刺的”,難道女的喜歡男的諷刺她,她就那麼地賤?“通過……等修辭手法,在善意的微笑中,揭露生活中……之處”,是不是要在逛馬路時對公共汽車脫班、物價調整、住房緊張等發幾句牢騷?說幾句牢騷話容易,但找來的對象是因為你善發牢騷而跟你投機,結婚後她一不遂心就對你大發牢騷,你的耳膜受得了嗎?“牢騷太盛防腸斷”。“有趣或可笑而意味深長”,看來還是這樣的解釋最中庸,最能讓人接受,但他按著這條定義苦苦想了兩天兩夜,隻想出一句:“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還不知道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