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斯菲爾德

那天晚上,我有點兒醉了,他說。他讀了半本曼斯菲爾德的短篇,再也看不下去。胸口那裏閂著條東西,大概是晚飯吃得太飽了。他已經忘記晚飯吃的是什麼了,也不願費這心思去回憶。

他貓著腰從那條一人半寬的狹狹的走道裏摸出來,盡管腦子裏暈乎乎地轉著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頭頂卻安全地從那幾條凸出的水泥橫梁下通過。鑽了半年,他已經養成了一種新的習慣。他沿著貼在宅牆上的鐵扶梯下來,落到院子裏。半個籃球場大小的空地上,又被裝產品的木箱占去了二分之一,他們叫它“放風區”。他的背後是倉庫,倉庫的二層樓被一堵磚牆隔出一小半,由那道外牆扶梯另外通進去。那裏本來是辦公室,辦公室搬到東牆下的簡易鐵皮房裏後,就用來堆雜物,他在雜物堆裏搭了張鋪。他附帶有守夜的任務。他並不太把守夜放在心上,但他有種預感,可能會發生什麼事。他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嗞嗞嗞地似乎有人在燒電焊。他發現鐵皮房裏廠長辦公室的窗簾後有燈光透出來。他奔過去,大聲地喊:“誰在那裏?誰?”

廠長室裏沒有反應,燈仍然亮著。他敲門。

“是誰?”一個女人的聲音問。

“我,李福康,”他說,“金廠長嗎?”

“噢,李福康,你還沒回去?”

“沒有,你還沒回家?”

“我馬上走,你先走吧。”

他退出來.走了五六步。不對,他站住腳。我不要陰溝裏翻船?他躡回去。屋裏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他有點佩服那個賊的沉著與膽量。還是不見響動。他把耳朵貼到門上,似乎又有嗽嗞嗞的響聲。他敲敲門。

“誰?”

“我,請開門。”

“你要幹什麼?”

“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有事明天再談。”

“我希望今天談。”

“我沒空,你走開!”

“我不走呢?”

“你要幹什麼?”

“幹什麼?我請你開門。”

“你是誰?是不是李福康?”

“就是。我是誰,你打開門一看不就知道了?我再次請你開門。”

傳來凳腳移動的刺耳的聲音,接著又沒有動靜。翻後窗逃跑嗎?不,後麵沒有窗。她在幹什麼?在準備凶器嗎?

腳步聲突然響起,門呼地拉開。燈光從她的肩頭射出來,他一下子來不及看清她的臉。

“李福康,你要幹什麼?”

他看清了,真是廠長金雅敏。她滿麵火氣,在暗地顯像一隻發青的檸檬。

“沒什麼事,就想看看裏麵到底是不是你。”

“不是對你說了嗎?”

“耳聽為虛,眼見是實。我肩上有責任,請多多包涵。”

“你聽不出我的聲音?”

“但是你說,‘你還沒回家?’我住廠裏不是你批的嗎?”

“嗯。”她轉過身,跨進辦公室。

“對不起,我走了。”

“你就住在倉庫樓上那個小間裏?”她回過身來問。

“是的。”

“天天晚上住在那裏?”

“不住那裏我住哪裏?”

“熱的時候呢?前兩天那麼熱,小間裏不是很悶嗎?”

“不要緊,我拿條席子睡在下麵‘放風區’——院子裏。我睡慣露天的。”

“什麼區?”

“放風區,就是監牢,我們說著玩的。”

她笑了:“你們就這麼糟蹋自己的廠?水泥地上怎麼能睡,要得關節炎的。你晚上可以把車間裏的電風扇搬上去用,有插座嗎?”

“有,”他回答得很響,“不瞞你說,我已經把電風扇搬上去用了。”

她又笑了,吃吃地笑。她舉起手來掩住嘴巴。他忽然發覺,她顯得跟平時不一樣。她穿一件湖綠色的連衣裙。這衣服穿在她身上不能算太出色。她太瘦,胸脯癟癟的撐不起來,但比穿藍卡其工作服要漂亮多了。他見過她有一回穿西裝,像是接待區裏的什麼團。淺棕灰牙簽條的西裝,白襯衫,大紅的尼龍領帶。穿著西裝,兩肩高聳,頭頸像是木頭的,身上的線條都像穿了鋼絲似的,整個人像被電熨鬥燙過。女人還是應該像個女人。

“進來坐一會兒吧。”她說。

“你不回去嗎?”

“不要緊。”她說著繞到辦公桌後。

他一進門就感到屋裏彌漫著一股熱氣。電風扇停著,他走過去把它打開。

“你每天這個時候要查夜?”

“是呀,不是你規定的附加條件?”

“你好像對我意見不小,”她說,“怪不得剛才那麼氣勢洶洶的。”

“不不。我決沒有這個意思。我剛才是出來走走,偶然聽見……”

她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要不是辦公桌攔著,她也許會笑得兩腿蹦躂起來。她一下子像個小姑娘。我還比她大兩歲,她想起來了,我是六九屆,她是七二屆。

“你聽見什麼了?”她笑夠了隨口問道,但她的眼神一下子收攏,像一口網,他感到。

“我聽見蟋蟀叫,”他說,“往那邊一看,看見窗簾後好像有燈光。”

“噢,”她似乎鬆了口氣。他想吐個煙圈。煙在他的床頭,跟曼斯菲爾德挨著頭躺在一起。他的煙癮不大。吐幾個煙圈是件樂事。蟋蟀要到立秋後才叫,諒她不知道。

“你晚上幹些什麼呢?”

“睡覺,睡不著看看書。”

“看什麼書?”

“有什麼看什麼。今天我在看一本曼斯菲爾德的,都是描寫愛情的。”

“你喜歡看愛情?”

“不喜歡。愛情有什麼意思?那個曼斯菲爾德我是搞錯的。”

“搞錯的?”

“我到區圖書館去借書,我有張卡,是托朋友弄來的,一包外煙。我看見曼斯菲爾德,以為是那個赫赫有名的美國外交家。我想,美國人真會玩,邊玩外交邊玩。我從小喜歡外交,從看周總理訪問非洲的電影那時起。‘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我最喜歡看的就是大辯論。有一次,我也跳上台去搶話筒,可是他們把我推開。他們不問我的成分,我家是三代工人。他們說,去去去,小孩子別來搗亂。我說,革命不分先後。他們說,滾你媽的蛋!”她又笑了。“所以我知道曼斯菲爾德,知道他當過美國參議院外交委員會主席,訪問過中國,跟西哈努克親王擁抱過。我叫借書的小姑娘拿這本書時還很得意。誰知道這個曼斯菲爾德是個英國女人。‘怎麼錯了?,那個小姑娘很不情願我換。我說:‘我以為是另一個曼斯菲爾德。’‘隻有這個。’她說,‘這書很不錯的。都是愛情。’一聽愛情,我頭皮就發麻,但她難得肯開金口跟你說話,我不能不識抬舉,對不對?”

“這本書我看過。”她說,“寫得很不錯,我很喜歡的。”

“我沒有說她寫得不好。”他提高了嗓音,“就因為她會寫,所以這種書我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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