姍姍而來的……
那天上午,張昊與他的妻子趙蘭並張亮一起到公園去。
“張亮,你走慢點。”
張亮顯然已從眼前的景色中捕捉到了刺激因素,對趙蘭的喊聲置若罔聞。
“你看見了嗎?”
“什麼?”
“那個人,凸著大肚子,臉上都是一點點的黑斑,難看死了。”
“黑斑不要緊,孩子生下後會好的。”
“這種事你也懂。”
“辦公室裏都是老阿姨。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
“我不想,我不想這樣。你不要笑,你很想要一個孩子嗎?我真的不想。”
“隻怕到時候你比我還想。”
“不會的。生孩子有什麼意思?老了靠他服侍?都是獨生子女,隻有服侍他到老。”
“話很多人都這麼說,但人都是看得穿,想不穿。”
“我想得穿,有什麼想不穿?再說,過了三十懷孕也不好,萬一生個癡呆,我怕。”
“你好像認真考慮過?”
“這可以開玩笑嗎?你很想要個孩子嗎?你還來得及選擇。”
“給我多少時間考慮?”
“三天,或者一星期。”
“太少了。這麼嚴重的問題,‘要你還是要孩子?’”
“你要多少時間?”
“一百年——我要你!我要你一百年,這一百年裏我就要你。”
現在,張亮在他們麵前顛顛地跑,背舉著手,撅著個小屁股,學飛機。那是架中彈冒煙的飛機,“嗚嗚嗚”走S形向下俯衝。趙蘭對張昊直翻白眼,“你怎麼不管他?”他聽到妻子肚皮裏的怒吼聲。他對她牽牽嘴角,微微搖了搖頭。小家夥已經五歲,他知道怎麼來惹大人著急、生氣,別理他。
天上布著一層薄薄的雲翳,陽光經過濾,更加溫柔,更合人意。今天是個拍照的好日子。晴天一會兒就炎陽當頂,眼眶邊,鼻翼下都黑黑的。陰天一切又太模糊,畫麵膩糊糊的不透氣。最好像這樣的多雲天。如果雲彩的形狀更優美些,加一個濾色鏡,攝下來就很有詩意。他小時候在同學家看到那同學的母親年輕時的一張照片,頭昂著,齊頸的烏發被風吹得向後揚起。隻拍到隆起的胸脯那裏,背景就是藍天和白雲,像宣傳畫似的,英姿颯爽。他一直想給趙蘭那麼照一張,一直沒成功。他們曾一致決定婚後要添置的第一樣物品就是照相機。後來張亮闖入了,他們自然而然地把買照相機往後挪,往後挪。
也許她今天已把這忘得一幹二淨,張昊對妻子望了一眼。
“你想什麼?”趙蘭問。
“沒想什麼呀。”
“算了,既然已經休息了,就不要再想那邊的事。”
“我沒想那邊的事。”
“那你怎麼不說話?”
這是個老問題,張昊隻能用老方式,鼻子裏不像“哼”不像“嗯”地吭一聲作為回答。他至今不明白,趙蘭為什麼對他說話的要求那麼高?而且認為,不說話就一定是想心事,不是不願跟她商量就是有意要瞞過她。有時,她正興致勃勃地說著單位裏或鄰裏間或親屬中的事,會突然刹車,叫起來:“喂,你想什麼心事?”“我沒有。”那你怎麼不說話?人家跟你說話,你怎麼一句話也沒有?”這樣的邏輯真叫他有點哭笑不得。顯然在她看來,她跟你說話,你不僅要洗耳恭聽,而且要不時地呼應,也許兩個人像說相聲似地熱鬧更合她的心意。不知她又是怎麼形成的觀念。他曾為自己辯解:“我本性話不多。”“那你談朋友時怎麼有說不完的話?”這一句噎得他瞠目結舌。平心想想,那時候真是他的話比她的多。也許正因為這樣,才沒有發現她在這方麵有那麼苛刻的要求。而且很可能她對他說話的過高期望,正是他大獻殷勤的副作用。好在這麼些年來,趙蘭對他的說話能力的看法其實已有改變。所以這麼問,不過是一種心理的慣性,並不像剛結婚時那麼認真了。
把過高的希望抹去,生活就變得可以忍受。他忽然悟到,腦子裏閃過的那句話是條格言,隻可惜不能拿到《解放日報》的“無名者格言”欄裏去發表。
前麵的“飛機”失去了後麵的炮火,已失去往下俯衝的興趣。他站在離他們二十來步遠的一個陶瓷的青蛙垃圾箱旁,對著那隻張開的嘴巴探頭探腦。右手的大拇指在嘴唇上一擦一擦的。“不要啃手指,不要站那裏,髒!”趙蘭的話音未落,張亮迅速地將拇指伸到嘴裏吮吸了一口,然後又變成一匹馬,嘚嘚跳著往前跑去。
“你怎麼一句也不說他?”趙蘭終於把心頭憤懣發泄了出來。
除了笑還能說什麼呢?於是張昊笑笑。
趙蘭狠狠地從鼻孔裏噴出一聲長氣。他繼續笑著,這不是策略,是發自內心的。也許天氣太宜人。她也笑了,又飛白了他一眼。在他招架那目光的刹那間,右臂被挽住了。
前麵的“馬”像有遙感似的,收住了騰蹄,回過身來,瞪大眼睛好奇地瞧著他們。張昊覺得臂彎裏一鬆,以為可以被釋放,卻又被抓緊了,而且覺得比剛才還更沉些。他用眼角覷去,趙蘭的臉頰上紅噴噴的,那線條優美的長脖子,正調皮地前傾,泛著象牙色的滋潤的光澤。這樣的脖子應該有一條金項鏈,或者翡翠的,他突然生出一股遺憾。但在平日,他是一貫反對買項鏈、戒指、耳環什麼的。他主張天然淳樸的美。用千把元錢來裝飾脖子,太奢侈了。在這一點上,趙蘭跟他並無分歧。
盡管是星期天,公園裏的人卻並不是很多。“我們劃船去吧。”張昊覺得自己帶點誇張地說。
船埠裏的船還是被租完了,但在售票窗口前隻排著七八個人,要不了一個小時,就可以輪到他們了。張亮跑到鐵絲網前,看碼頭上一個管船的穿紅背心的胖子,赤腳踏在竹篙上,把它滾來滾去。這個按趙蘭的說法已經兩年沒有舉辦的合家遊園活動,眼看就要進入高潮並被打發掉,張昊覺得似乎有些對不起自己及他的妻兒。他叫趙蘭乘這機會帶孩子再去買些冷飲,並帶些蜜餞、瓜子或豆腐幹什麼的回來,到船上細細地消受。趙蘭去拉張亮。張亮卻不為冰磚所動。“你看他呀!”趙蘭對張昊叫道。“他不去就不去。路不遠你把冷飲買來,路遠就算了。”“我不買,這麼寵他了得!”趙蘭嘀咕了一句,走了。
“你說我有什麼缺點?”
“你讓我想想。你怎麼突然想到問這個?”
“你先告訴我,我再告訴你。”
“老實說,這樣我很緊張。這像團支部找發展對象談話。談戀愛,我還沒考慮過。”
“一本書上說,不知道愛人的缺點,不是真正的愛情。我覺得這話很有道理。”
“為什麼?'
“熱情衝動會迷住眼睛,你愛的其實不是他本人。”
“如果這麼說,我知道你的缺點。你別的缺點沒有,就是太凶。”
“喲,你怎麼看人?我這人是凶的嗎?”
“你看,你看,這樣還不承認!”
張昊一會兒看看售票窗口旁的“乘船須知”木牌,一會兒看看鐵絲網前的張亮。“乘船須知”裏共有十三個“不準”,四個“違者罰款”。張亮保持那姿勢幾乎一動不動,張昊不知道這說明孩子善於集中注意力還是預示他的興趣太狹隘。他突然意識到趙蘭去的時間已不很短,這時,他聽見張亮“媽媽,媽媽”地叫了起來。
趙蘭站在離他五六十米的一座水泥橋腳下,背對著他。她對麵是個比她高出一頭多的男人。聽見喊聲,趙蘭回過頭來,對張亮搖了搖手,又回過頭去。張昊定神一看,妻子手中什麼東西也沒有。他恍惚記得,剛才轉頭看孩子時,眼睛的餘光掃見水泥橋下一男一女站著說話,但他沒有留意。妻子跟那男人麵對麵站著說了那麼多時間,他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對頭。
張亮朝媽媽那邊奔過去,拉住了她的手。趙蘭用兩隻手駕馭著張亮,又跟那男人說了幾句,然後朝張昊這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