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昊回過身去看那塊“乘船須知”的木牌,但他立刻感到自己這動作做得不夠妥當,然而再轉回去是不可能的了。
“你怎麼啦?這是我單位裏的同事,正巧碰見,你這樣叫人家看見多難堪!”
但是他沒有聽到趙蘭這麼質問他。
她怎麼啦?應該到身邊了。也許她看我這樣,領著孩子折回去買冷飲了。不,不會。他忍不住回過頭去,正撞上趙蘭默默地望著他的目光。睫毛垂下,眸子半藏半露的,似乎帶著些羞澀,又似乎帶著些怨艾,一股既叫人愛憐又叫人顫栗的冷冷的粒子流滲入他的心田。他一下子全明白了。
“他是我插隊落戶時的……”
“他不是出國了嗎?……是他嗎?”
“不,他是到香港。但不到兩年他就回來了,在那邊他不習慣。”
“他回來了,不習慣?”
“他說如果再呆下去就要出毛病了。”
“噢,那他的神經比較脆弱。”
趙蘭似乎抖了一下,張昊很後悔,怎麼自己一下子又變得愛說話了呢?
“他還想跟我談談。我們有好多年不見了。如果碰到了,如果……,你和張亮先上船好嗎?”
“不行,在船上我一個人管不住他怎麼辦?”他看見趙蘭似乎又抖了一下,“我帶他到兒童樂園去吧,你到那邊來找我們。”
“好的。”趙蘭把張亮的小手遞過來時,他覺得她的臉色白得有些怕人,連忙低下眼睛去看著張亮。張亮抬起頭神氣很老成地瞧著他。他對孩子眨了眨眼睛。為什麼眨眼睛?眨什麼眼睛?他又去看趙蘭,隻見一個背影,款款地向橋那邊走去。也許剛才的印象隻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一切都是公開的,坦然的,她至多隻是因為取消了劃船項目希望得到諒解。橋下那個男的,孤零零地站著,臉色倒真是白慘慘的,不過也可能是光線的作用。但看那人站得筆直,四肢像棍子似的緊張而又僵直的樣子,神經質是可以肯定的。也許他不是怕得精神病所以從香港回來,而是已經患了病才回來的。
“走,到兒童樂園去。”
“不,我要劃船。”
“媽媽有事,爸爸一個人不行。”
“叫媽媽跟那個叔叔一起來劃。”
他差點撒開孩子的手:“去,去把他們叫來!”但他終究還是對張亮說:“聽話,先到兒童樂園去,等媽媽辦完事我們再一起來劃船。我給你乘飛船、飛機、飛馬。你不聽話,下次再也不帶你到公園來了。”
張亮側著腦袋思索了一會兒,點了點頭。他一點也不吵,張昊想,他乖得可憐!
“我最喜歡吃山芋,真的。到安徽插隊那麼多年,我就是沒有吃怕。生山芋最好吃,比生梨還好吃。我最喜歡咬下去“蓬”的一下聲音,牙根裏癢滋滋的。生梨太甜,甜得發膩。山芋不太甜,甜得很鮮。”
“我最喜歡下雨天。蒙蒙細雨,小雨,不是雨量中到大。不撐傘,一個人在雨地裏慢慢地走,路上人很少,路麵上亮光光的。我不喜歡撐傘,傘把人的額頭壓住了。一個人在小雨裏慢慢地走,空氣特別新鮮,皮膚特別光滑。每個毛孔都張開嘴在呼吸。頭發上是一粒粒的水珠,涼涼的,腦子特別清爽。我伸出舌頭接過雨水,小小的一滴滴微微發麻,真舒服。”
“我最喜歡生點小病。渾身軟綿綿的,關節裏有些隱痛,你可以舉手抬腳地任意擺出姿勢。沒有力氣,也不要動。一個夢接著一個夢,亂七八糟的。想哭,眼角裏滲出點淚水也不要緊;想笑,盡管望著天花板傻笑。人像躺在水上一樣,飄飄悠悠,一會兒做夢,一會兒又醒過來。平日煩惱的事離我遠遠的。我知道自己死不了,但總覺得跟死很接近,精神上很近。這樣,我覺得平日有許多事想不開,真太戇了。”
張亮跑進飛機發射場裏去了。他本該一起進去,但他怕頭暈。他手裏捏著一張成人票,到最後一分鍾還是決定不進去。張亮跳進了飛船,那是架大紅色的,張亮特別喜歡紅顏色。男孩子喜歡紅顏色不好,他幹涉過幾次,但收效甚微。不能為了偏好哪種顏色打孩子的屁股,再說打屁股也沒用,譬如在現在這樣的時候。張亮在座位上前顧後盼,東張西望。張昊好不容易等到兒子的目光向他這邊投來,趕緊給他打手勢,要他把前麵的拉手抓緊。這時,“嗚”的一聲,飛船起動了,音樂隨之響起,預示太空旅行的開始。如果真像那音樂展示的一樣,太空將是十分沉悶與乏味的。一共八隻飛船,可乘三十二個人。這趟旅行乘了三十一個,張亮旁邊的位置空著,其他的艙裏都是一個大人帶一個小孩。吊臂把飛船兩兩地輪流舉起放下。張亮十分自豪,在升空時揚起一隻手來招了招,又往下俯出半個身子來,也許是在尋找他。他頓時十分後悔,要是這小家夥不小心從飛船裏栽下來怎麼辦?喊聲卡在他的喉嚨口,他怕喊出來更會驚嚇了孩子。張亮的飛船又落下來了,他鬆了口氣,但怎麼還不完呢?今天我怎麼會這麼怕頭暈?本該媽媽陪他坐飛船的。這會兒,我們一家本該坐在小木船上,把槳橫擱著,嗑嗑瓜子,用牙簽挑著吃豆腐幹。
“爸爸,爸爸,你看見嗎?我一點不怕,我一個人。”
“神經病!”
張亮顯然給嚇著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瞧著他。他連忙擼了擼兒子的綿軟的頭發。張亮順從地低下腦袋去。這小腦袋瓜一定以為自己聽錯了,張昊想,他真乖得可憐!
那個男人肯定有精神病,不然怎麼會當著女的丈夫與孩子的麵,要求跟她單獨長談?他有什麼權利,即便以前他和她有過一段感情?張昊突然發覺自己做得有點不對頭。也許趙蘭的畏畏縮縮的樣子,那慘白的臉色,是因為害怕那男人的糾纏。也許她正希望他斷然拒絕,甚至希望他衝上去把那男的趕走。我太軟弱了,我怎麼會沒有想到?這一切難道是個男子所能容忍的嗎?即使趙蘭沒有那種明確的希望,但自己那麼輕而易舉地表示同意,她也會失望的。她心底裏會認為我不怎麼愛她,不願為了她而失去點東西,為她去冒風險。
“張亮,我們去找媽媽好嗎?”
“不,我還要乘一次。”
“你不要媽媽了?”
“媽媽不會丟的,她是大人。”
“好,再乘一次。”又到哪兒去找呢?他們會一直呆在橋跟前嗎?他們肩靠肩地一起散步,傾吐著離別多年各自的衷腸。他們散步,在蒙蒙的細雨中,一個人手裏拿二隻皮色鮮紅的山芋。 山芋在牙齒下發出“蓬蓬”的脆響,牙根癢滋滋的。把舌頭伸出來接雨,一滴滴微微地發麻。從一個夢到另一個夢,飄飄悠悠,現實的煩惱離他們遠遠的。
“爸爸,你唱什麼歌呀?”
他這才發覺自己在哼一支歌。什麼歌?曲調好熟,但記不起曲名來。很抒情,很惆悵,愛情歌曲? 1561.2|3.2|3 2 3 1 5| |6 -| |“抬頭望見北鬥星……”他笑了,本來嘛,自己怎麼會唱愛情歌曲呢?到張亮那一代,碰到這樣的問題,他們的經驗就要豐富多囉。但是,他們那一代會有他們那一代的煩惱。人的感情需要永遠得不到滿足,就像大海,永遠不會沒有波濤。人永遠會有無窮的感情悲喜劇演出來。
“媽媽,我乘了兩次飛船,都一個人。”
“我們劃船去吧。”
“什麼時候了,還劃船?都十一點了。”
“爸爸,你說好的。媽媽,我要劃船,我要去劃船!”
“算了,就依他一次吧。我們不回去吃飯了,我們三人到飯店裏去吃一頓。已經出來了,就算了。”
“依他一次,依他一次,他已經玩得夠了。”
“算了,都是我不好,我耽擱了,我向你們賠禮道歉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