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賠禮道歉嗎?用得著賠禮道歉嗎?”
他忍住了,沒讓這話衝出口來。
小船蕩到了湖心裏。中午,空蕩蕩的湖麵上隻有三四條小船,湖水泛著白光,他望出去有些頭暈,也許是餓的。張亮要坐到船頭上去,他不同意,但他還來不及表示意見,趙蘭已站起身來。船晃了起來。他覺得頭暈得更厲害,要喊,當心,卻突然怎麼也喊不出聲來。船晃得更厲害了,他知道要出事了。他站起來,船一下子往張亮那邊倒過去。趙蘭伸手去拉,船猛一歪,他倒在船尾上,湖水浸濕了他的半邊衣褲。船又平穩了,張亮和趙蘭卻沒有了。他當胸一把揪住那個麵容慘白的家夥,那人神經質地打著抖,水珠像下雨一樣從他身上抖落下來……
他睜開眼睛,眼睛前麵是兩顆淡淡的光點。他差點叫出來:“你沒什麼吧?張亮呢?”
“你做夢了吧?”
“幾點了?”
趙蘭“嗒”地摁亮了床頭燈:“早呢,剛過十二點。”
他舒了口氣。做夢了,一切都是夢嗎?他的思維很快地濾清了。白天的一切都發生過,就是沒有翻船。但他又覺得奇怪,他怎麼能這樣肯定?他躺在床上,剛從夢中醒來,憑什麼斷定哪些事發生過,哪些事沒有發生過?他忽然對自己的腦子——人類的腦子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神秘感。
“你夢見什麼了?'
“我說夢話了嗎?”
“沒有。你身子扭來扭去,大口大口喘氣,手按在胸口上,緊緊攥住被子。我就推你。”
“你沒睡著?我把你吵醒了?”
“你夢見什麼了?”
“沒什麼。”
“你還在生我的氣?”
“嗯。——什麼?沒有。”
“你說的真話?”一條手臂搭過來,手指輕輕地在他臂上摩娑。
“沒有,真沒有。”他實在懶得說話。他怕趙蘭又提出那個老問題。但那樣的撫摸使他非常舒服。於是,他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臉頰。指尖上潮滋滋的。
他心頭一跳。
她的肌膚在他的手指下起伏、抽搐,他兩眼望著上方,漸漸屏住了呼吸,腦子裏也是那麼灰蒙蒙白糊糊的一片。他聽到了飲泣聲。難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今天,他放棄了到社辦廠去指導技術,可以賺二十元錢外加兩頓有蟹、黃鱔、青魚的酒宴的機會,陪著妻子和兒子到公園去,過一個難得的星期天,難道這一切都是預謀的?不,我想到哪裏去了?他們要約會,隻有希望我不在場。為了羞辱我,讓我自動退出?世界上哪會有這樣的事?趙蘭把他們的事告訴過我……她為什麼哭?不,我要戰勝那個男人。我們試試,神經病!為了張亮,也為了我,我們結婚七年了,七年來我們沒有認真的吵過嘴。我不能莫名其妙地失去她,我不能沒有她。
“你用一句話怎麼來表達你對我的感情?”
“為了怕你孤獨,我希望你死在我的前麵。”
“呸!你壞透了!”
他轉過身去。他還來不及用雙臂擁住她的脖子,她突然像隻貓似的直往他的胸懷裏鑽來。心窩裏癢癢的,濕了一片。他直接用腑髒感受到了她的哭泣,哭聲悶悶的。
“你,你知道我怎麼想?”她的牙齒格楞楞地響著,“你知道我見到他,聽他說,怎麼想?”
他撫摸著她的光溜溜的背脊,他唯有撫摸她那光溜溜的背脊。
“我一直忘不了他。我想忘記他。我知道他也有責任,雖然是他家裏反對,但他太軟弱。他說要為我犧牲一切,結果他投降了。我要忘了他。見到你以後,我想我可以了,但還是不行。我想結婚吧,結婚就忘了。不行。你很體貼我,但不像他那樣滾燙的,我們是初戀。有時候,我在最不該想他的時候想起他,我覺得很對不起你。張亮出生了,我想這下子好了。可是有一天,我在車上看到一個背影跟他很像的男人,我的心就狂跳起來。我抱著張亮,我馬上低下頭去親他的臉,我怕被他看見。你不要生氣,讓我把憋在心頭的話都倒完。我想我這一輩子是完了。有幾次我以為你是發現了我的心思,後來發現都是我的疑神疑鬼,但我覺得更加對不起你。同床異夢。你一片真心地愛我,我卻經常想到另一個男人。我無法對你說。我怕你總有一天會發現的,發現結婚好多年的妻子,你全心全意愛著的妻子並不愛你,那時候你會受不了的。你這個人有事喜歡悶在心裏。你看上去不計較,其實是很計較的,你會悶出病來的。有時我想,還是讓你發現的好,大吵一場,這樣我的罪孽感也輕些。我對自己沒有辦法。今天,我真的撞見了他,我突然發現一點也不愛他,一點也愛不起來。真奇怪!我當初怎麼會愛他的?他沒法跟你比,他一點也沒有男子漢的風度。除了個子高一點,他在集體戶裏是最高的。但他是那麼單薄。他的感情跟他的人一樣,高高的,瘦瘦的,一下子就衝出來,但是沒有厚度,經受不起,什麼也經受不起。如果我和他結婚,失去了你,那倒真是個悲劇。我一邊聽他說話,一邊拿他跟你比較。他還是個任性的孩子,注定要在生活中處處碰壁。你是那麼寬厚,你把你的感情壓在心底裏,你處處照顧到我的體麵,設身處地地為我著想。我解脫了,是你伸給我一隻手,我一輩子感激你。”
“真隻差一點啊,隻差一點啊……”他更大幅度地撫摸著那光溜溜的脊背,好像擼著自己忐忑的心。
“你說了好幾個‘一輩子’,不要說‘一輩子’。一輩子誰也說不準。好的,壞的,都不會自然而然地跟你一輩子。你的追求,你的所作所為,才構成你的一輩子。”
“我把心裏話都吐出來了,你不要生我的氣。”
“我怎麼會生氣?你早該告訴我,我會理解的。你還是不相信我。”
“這要怪你自已。有時跟你說話,你聽著聽著沒有反應了。”
他腦子裏豁然一亮;“他跟你說話呢?他總是跟你一起搶著說?”
“是的……他眼睛一直不離開,隨時插幾句他的看法,但不堅持……我不要求你插話,但總要嗯幾聲。你要麼聲息全無,似聽非聽,要麼打斷我,急於說你自己的。有時我也覺得你的話是對的,但就是要氣氣你。你這脾氣到外麵去要改改。”
一把攥住了她那不停地在他的胸脯上劃著的手。
“你好像在發抖?”
“有點。”
“你害怕?”
“有點。”
“那我們……”
“不要緊,但你……”
“你不要太緊張。”
“我不。”
“你不要說話,第一次,要配合好,否則……”
“你不要說話。你越說我心跳得越厲害。我的心……不要緊,總有第一次。別人不會,我也不會。”
“感覺還好嗎?”
“還好,我心跳……不要說話……”
“媽媽!”
“幹什麼?”他伸出手臂要去熄燈。
“小便。”
“你自己去。”他說。
“乖,張亮,自己起來。”她說。
從被窩裏露出兩個濕漉漉的腦袋來,看著那小家夥從當床的長沙發上爬下來,赤著腳,叭嗒叭嗒走到搪瓷高腳盂邊,叮呤呤地射出一串妙音。
燈熄了。他們屏息聽著,好長一會兒不見任何動靜。空氣裏有一絲潮汐般的震蕩。
輕輕的叭嗒一聲,安謐中有兩顆電子相撞,爆破。
“今晚我們好像剛結婚。”趙蘭說。
“噓——”張昊悠長地吹出一口氣,“不要說話,就這樣。”
他們諦聽著對方的脈跳,他們感覺著對方的呼吸。在兩對閃閃的瞳仁的照耀下,夜淡了,浸沉在黑色基調裏的物體,漸漸顯露出輪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