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狹弄

劈麵一條狹弄。

“你的家快到了嗎?”古偉明終於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就到了。”

“從這兒穿過去?”

“對。”

在前麵帶路的祁根寶,頭也不回,肩膀一搖,就撞進了狹弄濃重的黑暗中。

古偉明到弄口遲疑地收住了腳。他抬腕看了看表,九點二十三分!沒想到這一帶九點多就如此僻靜。他警覺地向四周掃了一眼,除了他倆,再也沒有一個人影;除了狹弄中傳來的祁根寶擂鼓似的重重的腳步聲,就聽不到別的聲音。古偉明住在市中心臨街的一幢大樓裏,他家的窗下,通宵有公共汽車開過,震得玻璃窗咯咯發響。不到十一點,鄰居家電視機、收錄機裏的音樂聲與走廊裏嘈雜的人聲不會停息。這種夜晚的時間觀念,也在無意中促使他接受了祁根寶出格的邀請。如今他發覺似乎上了當,這一切好像是有預謀的。這條弄堂進口處本來很寬敞,還有個傳呼電話的木亭子。不料走過幾排新式裏弄房子,麵前突然矗起一堵紅磚高牆,把走道向左邊擠壓成兩人並肩勉強可以通行的那點兒寬度。狹弄又出奇地長,也許五十米,也許一百米,黑古隆冬的沒有一盞燈,遠處好像是狹弄盡頭的地方有一團團黃澄澄的燈光,看不清那道玄乎的光幕後麵又是什麼。狹弄的兩邊都是高牆,有二三層樓高。右麵那道紅磚牆上還有玻璃蒺藜,在黑糊糊的夜空中閃著寒光。

噔噔的腳步聲驀地消失了,祁根寶在十幾步外,側過大半個身子,默默地盯視著他。古偉明的嘴角抽動了幾下,努力做出一個帶著些許輕蔑的笑容,抬腿跨進了狹弄。

祁根寶回身過去,依然悶著頭在前麵帶路。古偉明帶緊幾步,趕到距他三五步遠,然後不即不離地跟著。狹弄裏響著他倆的腳步聲,仿佛整個世界就隻剩下這片聲音。

回想起來,事情真有些蹊蹺。廠裏晚會結束已經八點半,祁根寶還非請自己上他家裏去不可,好像有什麼急迫的事要談。但在坐車的半個小時裏,他卻東一句西一句地瞎扯;下車到現在,又奇怪地一言不發,實在令人納罕。古偉明忽然記起祁根寶方才在車上說的一句話,他聽時沒留意,現在卻像警鈴似地響了起來:“我家裏沒別人!”祁根寶是與退休的父親住在一起的,他父親深更半夜上哪兒去了?有什麼話要待他父親不在場時才能談?……

“這狹弄裏很黑。”祁根寶突然說,聲音甕聲甕氣。

“這不算什麼,”古偉明說,“在部隊裏,經常夜行軍,後麵的踩著前麵的腳印,旁邊就是懸崖峭壁……”

“我忘了你是到部隊去過的。”

“嗬喝……” 古偉明幹笑了一聲。

“這兒本來有燈,”祁根寶又說,“燈總是壞,聽說燈泡讓人偷換去了。”

“晤。”

又是那唯一的充塞空間的腳步聲。

沒有更多的跡象顯露出祁根寶懷著歹意,但是,古偉明覺得心中有攤粘乎乎的東西,在不可抑製地浸潤開來。這是膽怯!膽怯一旦被察覺,就立刻由液體變為固體,變成一把帶著利齒的鋸子,“吱吱”地鋸著他的自尊心。支部書記膽怯!當過兵的膽怯!吱吱,吱吱……

他緊盯著祁根寶的背影,這家夥真像頭野牛。背部的兩大塊斜方肌像隆起的山包,那外麵緊繃著一件舊的藏青色的“瓦爾特衫”,兩邊的一條條燈芯絨條子,被拉得像滿滿的弓似的,仿佛隨時都會爆裂。古偉明由此想象出祁根寶臉上的表情:兩條粗眉並攏,突出,眉心間一條寸把長的傷疤,充著血,放著光,跳動著,藏在眉額下的兩顆小眼珠,如同一對匍匐著的貓,隨時要撲出來。這種惡狠狠的表情,正是半年前祁根寶一清早在廠門外候著他時的模樣。半年過去了,他倆沒發生過新的衝突,聽說祁根寶在班組裏勞動表現還不錯,待人也不像以前那樣狠霸霸的,怎麼一想起來,眼前就晃動著那副凶相呢?

不會!祁根寶要報複,不會拖到半年之後,也不會引到家門口來動手。但是,誰知道往前去就是他的家呢?也許這裏是他精心選擇的作案地點呢……

“喲!”祁根寶冷不防發出一聲怪叫,忽地旋過身來。古偉明本能地往旁邊一閃,右半個身子靠著了厚實的紅磚牆。“幹什麼?”他喝道。

“小心,過來,腳下別踩著了。”祁根寶指著自己腳邊一攤黑黢黢的東西說。

“什麼東西?”

“藥渣,老迷信,叫人踩了把病帶走。”

古偉明心頭一動,頓時覺得自己的種種猜疑都毫無根據,不禁湧起一股愧疚的感情。

到弄口了。狹弄像條蛇似的,嗖地向身後遊走了,麵前的天地豁然開朗。其實空間並不太寬敞。那堵長著蒺藜的高牆,仿佛玩夠了惡作劇,寬宏大量地退後了二三十米。在這塊空地上,搭著一溜平房,像安置拆遷戶的簡易工棚似的。但屋頂上蓋著瓦,在路燈的光照下,可以看見瓦縫裏長出來的幾棵草莖,說明這些平房不是臨時性質的。祁根寶在一家門口站定了掏出鑰匙來開門。他家的窗戶上釘著一條條綴滿圓孔的邊料鐵皮,既防盜,又不失為一種裝飾。旁邊幾家,有一家在放越劇,聲音不高,卻很悠揚;另一家有個姑娘格格地笑個不停。祁根寶插了兒把鑰匙,沒有把門打開,他回頭瞅了古偉明一眼,臉上似乎有點靦腆。古偉明又看了看表,九點二十五。才兩分鍾,好漫長的兩分鍾啊!

圓舞曲。新裝的小太陽。條桌靠食堂的牆排成一圈,鋪上鮮紅的橫幅,放著潔白的瓷盆瓷碗,熱炒、冷盆、甜羹、鮮湯、色拉、吐司、炒麵、湯包、啤酒、橘子水,雞尾酒會式。鉛絲圍起的“知識宮”,占據了食堂中央的二三百平方米,五顏六色的小紙條,像雲端裏的仙女在飄浮。“上海到鹿特丹的航線”,“華盛頓哪一年就任美國總統”,“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哲學依據”,“三角形的重心是哪一點”……一道題,懸賞一對絨球小雞;三道題,一隻竹編青蛙;五道題,一杆亮錚錚的鋁杆袖珍圓珠筆……支部辦公室裏人頭濟濟,廠裏的秀才——有高中文憑的,正在攻讀電大、夜大學的,統統被網羅在這裏當“文化知識谘詢站”的老師……

一小時以前,古偉明置身在一個春意盎然的環境中。這是他倡辦的第三次周末晚會。本來是團支部搞“文化考試谘詢”,來的人稀稀拉拉。一了解,一是內容太單調,二是要回家吃晚飯,於是他想出這個“什錦”晚會,花樣每次都有些翻新,現在已經吸引了全廠青年的百分之九十。這“青年”,完全是現行的國家標準,三十五周歲以下。這支龐大的“青年”隊伍,要占全廠職工的百分之八十。八九七十二,有七成以上的職工,不去看電影、趕約會、忙家務、裁衣服、讀書補課、訪親會友,自覺自願地交出五角錢,留下來與朝夕相處的同事,在沒有機器噪音,沒有指標壓力的情況下,交談交談,學習學習,遊戲遊戲,度過珍貴的幾小時,這對他這個組織者是多大的褒獎啊!

古偉明的頭腦裏還散發著晚會的餘熱,故而一進門就覺得格外地陰冷。

拉線開關“啪噠”一響,整流器“嗡嗡”地哼了一陣,日光燈才很不情願地亮了起來。亮了以後還在撲閃,燈管的兩頭已是黑黑的。燈光如此暗淡,使屋子裏的一切都顯得模模糊糊,飄忽不定,好像從惺忪的睡眼裏望出來似的。古偉明搜尋著,看看在這將近二十平方米的屋子裏,除了梁上那盞八瓦的吊燈,還有沒有台燈之類,結果一無所獲。他痛心地意識到,祁根寶的眼睛沒有近視,那就非得晚上從來不看書。接著,他的喉頭就發幹發痛,像患了感冒,一股濃烈的煙昧,刺激得他忍不住想咳嗽。古偉明不吸煙,但並非對煙味毫無抵禦能力。在部隊裏,吸土煙絲的戰友多得很;到機關,在煙霧繚繞的會場裏悶半天也是常事;但那煙味是流動的,活的,而這間屋裏充塞著的煙味是死的,類似沉澱在煙嘴裏的混和著唾沫的煙油味。聞著這股怪味,可以想象出屋主人日常的生活圖畫。在一片搖曳不定的燈光中,百無聊賴地一枝接一枝吸煙。煙被深深地吸入,在五髒六腑裏兜了一大圈,然後帶著那些汙穢之氣,長長地噴出來,附在牆壁的泥灰上,嵌入家具的木紋裏,腐爛,變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