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偉明那種得意洋洋的快感,完全被破壞了。如果廠裏的一個青工,平時生活在與晚會那種融洽、歡快的氣氛截然相反的環境中,那麼表麵的熱熱鬧鬧又有什麼值得誇耀的呢?自己陶醉在那個“八九七十二”裏,在祁根寶眼裏,在工人們眼裏,是不是有點嘩眾取寵呢?在這間屋子裏,最缺的不是物質。做個潔白的平頂,把牆壁刷上天藍的或奶黃的塗料,鋪個赭紅色的磨石子地坪,擺上一套全新的家具,裝上造型優美的吊燈、壁燈,掛上薄如蟬翼的窗簾,馬上可以打扮成一個漂亮的令人欣羨的新房。憑著祁根寶的那點兒力氣,憑著他與他父親的那點收入,要把環境弄得舒適些,不像個狗窩似的,完全辦得到。這兒缺乏的是信心、希望、溫情、友誼,缺乏使生活機器輕快運轉的精神潤滑劑,而這一切,正是他應該關心,應該考慮,應該設法提供的。他到廠的第一天,就在新的日記本的扉頁上寫下:“我的奮鬥目標:接受社會的檢驗,新一代的政工幹部不是吃幹飯的!”但從那次衝突以來,半年了,他竟沒有想到上門來訪問一回,這是說不過去的。
祁根寶進門後一直自顧自忙著。他半個身子鑽進床底下,不知在找什麼東西。突然聽見他在裏麵悶聲悶氣地喊:“嗨,總算找到了!”接著屁股一撅,身子把床板拱起了一寸,像老虎出洞似地退了出來。他蹲在地上,就迫不及待地將手裏的瓶子向古偉明晃了晃:“來,今晚我們把這幹了。”不由古偉明分說,他一縱身跳起來,竄進了後間。後間燈亮了,從古偉明坐的地方看過去,隻能見到倚牆靠著的菜櫥的一角。櫥門開合,碗盞碰響,舀水聲,開瓶聲,古偉明連連喊道:“小祁,我不能再喝了,一滴也不能喝了。你也不要再喝了,我們就好好談談。”
“不 ,一定要喝,不喝就看不起我,就不夠朋友。”祁根寶回答著,聲調顯得特別歡快。一眨眼,他兩手各端著一隻藍邊大碗,右腋下還挾著那隻瓶子,出現在廚房門口。他邊走邊嚷:“來,你聞聞,真正陳年老酒,你聞聞,會吃酒的一聞就知道。”
古偉明避讓著,但藍邊碗直伸到他的鼻孑底下,他不得不輕輕地嗅了嗅。奇怪,一點酒味都沒有,再一看碗中,液體邊沿上綴著一串小汽泡,他頓時明白過來。
“哈哈哈……”祁根寶一陣狂笑,差點將碗中的汽水潑出在桌麵上。他又想起了什麼,奔進廚房裏,開櫥門拉抽屜地一陣找,拿了兩袋未拆封的喜糖跑回來。他一把將袋口撕開,將十幾顆糖嘩啦啦倒在方桌上。”來來,我也拿不出別的東西。人家以為我把支部書記拉到家裏,不知端出點什麼糖衣炮彈來拍馬屁呢,哈哈哈……”這話並沒什麼可笑,但祁根寶笑得那麼響,那麼一發而不可收。
“來,幹杯!”祁根寶鄭重其事地舉起碗來,期待著。
“好,”古偉明也把碗舉了起來,“為了什麼呢?”
“不為什麼,幹杯非得要有理由嗎?”
“這是我們第一次幹杯,這是個新的開端,應該表示個希望。”
“那你說吧。”
古偉明朝祁根寶瞥了一眼。他的闊嘴咧開著,把笑容固定在臉上,但一對小眼睛在突出的眉額下閃爍著,似乎有些緊張。古偉明一下意識到了那句話的份量。至今他還摸不透祁根寶請他上門的意圖,但看來十之八九是有所企求,好像要求的事還不小。萬一他的要求出口,自己又一時無法答應,在這樣的場合下,會不會更加被動?容不得古偉明細加考慮,他不忍看那對眼睛裏的光變得暗淡,就大聲地說:“我提議,為我們今後成為好朋友,真誠的朋友,幹杯!”
“好!”祁根寶兩眼一亮,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下去,喝得太快,末一口嗆住了,咳嗽起來,邊咳邊亮了亮碗底。
古偉明瞧著那一大碗汽水真有點怕,早知有這一關,不該在聚餐會上把胃填得那麼滿。他將嘴湊到碗邊上,“咕咕”喝了兩口,祁根寶咳嗽著拉了拉他的胳膊:“你不一定要喝幹……你可以慢慢喝……”古偉明放下碗,對祁根寶頓生了許多好感。
祁根寶給自己的碗裏又斟了點汽水,然後垂著腦袋,似乎猶豫著。
這樣沉默了片刻。
古偉明覺得再相持下去,好不容易熱起來的那點氣氛會冷卻、凝固,想直截了當地問祁根寶有什麼事,又怕損害了他的自尊心。“你父親呢?”他終於想出了這句話。
“他值班去了。你忘記了?公司成立建築隊,造起的新工房晚上要人看,他給借去了,是通過廠裏借的。”
古偉明點點頭。這事他毫無印象,但他由此而知道,在群眾眼裏,通過廠裏就是通過他,好的壞的他都得攬下,他過去是把自己的職權看得太輕了。
話又卡殼了。兩扇相互關閉著的心扉,不是想打開就能打開的。
祁根寶突然說:“你知道我那次為什麼來找你吵嗎?”
“為什麼?”
“我妒忌你,嘿嘿。”
這話大大出乎古偉明的意料。嫉妒,他一直認為隻有在同一層次中才會發生。一個普通的工人,要嫉妒他這個支部書記幹什麼?
“我是六九屆,你是七0屆,你還比小我一兩歲。你出身好,畢業後參軍去了,部隊裏入黨.回來當幹部。我的老頭子‘清隊’查出來參加過黃色工會,結果別說參軍,我連雲南農場也撈不到,隻能去淮北插隊落戶。後來呢?吃官司,據說檔案袋裏有撲克牌那麼一刀。我在小學裏也是兩條杠的,中隊體育委員。讀書成績不算第一流,也不是處理品。我現在有時候想想,好像做夢一樣,自己也不相信。”
喉頭有股氣拱動著,要歎息,古偉明端起碗來呷了一口。祁根寶的臉上顯出一種罕見的沉思的表情,這感染了他。
“我就恨人家看不起我!過去的支部書記老楊,訓我,我也不服,但他到底年紀比我大一倍,跟我父親是師兄弟。後來你來了,我更加不服帖。在食堂裏罵人打人我知道是不對的,但一本正經要照章辦事扣我獎金,殺雞給猢猻看,以後阿貓阿狗都能爬到我頭上來拉屎了。那天我準備動手的。”
古偉明笑了笑:“還虧你沒有動武,否則我們就不能坐在一起幹杯了。”
“你知道我為啥沒拔拳頭?”祁根寶身子往前湊過來。
“呣?”古偉明往後一仰,盡量坦然地靠在椅背上。聽人家當麵吹捧自己的雄辯,總有些不自在。
“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你願意說真心話嗎?”看不出,祁根寶還會灑點花露水。
“那你不要動氣。”祁根寶盯著古偉明的臉說,“我是看見你臉都變色。‘要我好看?有什麼好看,無非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你要戳就戳好了,但你想想後果。’你說這幾句話,嘴唇都在發抖。”
“是嗎?”古偉明覺得臉皮上熱辣辣的,根根汗毛在燃燒,可惡的是還不能回避祁根寶的目光。他本想說:“你喝醉了!”結果卻這麼軟弱無力地反問了一句。他有些惱火,但又感覺到祁根寶態度的真誠,不像有意在嘲弄他。
“我那時心軟了。”祁根寶繼續說,“我是佩服有魄力的人的。你怕我帶著刀子,但沒有退一步,我再動拳頭就沒意思了。”
多可愛的邏輯!古偉明忍不住笑,彎下身子就著碗喝了一大口,腦袋與祁根寶的腦袋差點兒碰上。
“小古,我聽人家說,你到我們廠來是過過橋的。馬上又要調回公司去,在團委書記上麵再加一級。”
“沒有。”古偉明連忙否認,“這種話是瞎傳,沒有根據。”
祁根寶大搖其頭:“我知道你不肯承認的。你們當頭頭的,最好我們對你們講心裏話,你們對我們打官腔,所以要交朋友是難的。”
“真沒這個事,我自己一點都不知道。”古偉明瞧著祁根寶仗酒三分醉的樣子,說,“就算有這事,依你看,我是到公司去好,還是留廠裏好?”
“這要看你自己,你喜歡不喜歡當官。”
“做不做官我不在乎,我就想能幹點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