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留在廠裏。公司裏都是混飯吃的,吃飽飯沒事,關係就複雜。”
古偉明笑了起來:“這話不能亂說。”
“我從來不亂說,”祁根寶得意洋洋地,“有天中午,我看見你在食堂裏請兩個公司裏來的吃飯,自己掏飯菜票請客,總是你比較知交的吧?你想沒想到,我在公共汽車上,看見你這兩個公司朋友,一路都在議論你,你說複雜不複雜?”
古偉明無言對答,端起碗來。
祁根寶來了勁,站起身,將瓶子裏剩的全部倒入古偉明碗中,大張大揚地說:“還是我們工人好打交道。今天跟你吵,明天跟你好,隻要你辦事公道。”
古偉明默默地點點頭,他還不太善於駕馭自己的情緒。
“我過去就毀在一個支部書記手裏。大隊書記土皇帝,一年要到上海來四五次,每次都挨家挨戶到知青家去通知,誰敢不送禮?送個二三十元,根本不嵌他的牙齒縫,你要不送,他就閻王帳上記你一筆。我家三個插隊,我老頭子裝糊塗,要我自力更生。我自己肚皮還填不飽,好,支部書記盯牢了我。縣裏采石場點名要我,他死不放,把我女朋友送去。一個小姑娘去采石怎麼吃得消?他說,不去就永遠放棄招工名額。我氣不過,就偷了他家兩隻雞殺了吃。他叫民兵把我綁了起來……女朋友也不敢跟我好了,後來我就橫了一條心。所以我對支部書記是有戒心的。我碰到你,看到你心腸不壞,就一直想跟你交個朋友,不知道配不配……”
古偉明心不在焉地支吾著,忽然吸了口氣問:“你說的事是哪一天的?”
“噢,”祁根寶頓了頓,對著古偉明打量了一下,說,“那我是騙騙你的,你真相信了?”
古偉明眉頭皺了起來:“你這算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真的,我是瞎編騙騙你的。”
“你為什麼要騙我?”
“騙你,我舍不得你走,我想留你在廠裏。”
“那又怎麼自己拆穿了?”
“哎,我知道留你是留不住的。你是當官的料子,長期留在我們這家小廠裏也不現實。來,祝你順利,幹杯!”
真真假假,古偉明又疑惑起來;“也祝你進步!”兩隻碗叮當碰了一下。
碗底早幹了。桌上攤著幾張糖果紙,還有兩攤金色的煙絲。祁根寶掏出兩枝煙來,讓一支給古偉明,古偉明謝絕了。為了表示對客人特別的敬意,祁根寶也克製住了自己的煙癮,但放在桌上的兩枝煙,卻不知不覺地在他的粗指下被碾得粉身碎骨。祁根寶不停地在說,古偉明偶爾插幾句。說插隊,說廠裏,說吹了的幾個女朋友,跳來跳去,似乎沒有明確的意圖。把自己鄭重其事地找來,就為了談這些瑣瑣碎碎的事嗎?古偉明一看表,竟十點三十分了,連忙起身告辭。
“這麼晚還回去?”祁根寶說,“你就睡這裏吧。”
古偉明為難地搖頭:“不,我回去。”
祁根寶很失望地起身向門口走去,門一拉開,吹進來一股夾著雨絲的冷風,他叫了起來:“外麵下雨了,你不能走了,人不留客天留客,你不要走了!”他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高興。
“不,一點小雨沒關係,我要回去。”
“到車站有好長一段。”
“不要緊。”
“我家裏沒傘。”
“我不要傘。”
“又沒結婚,家中有誰等著?”
這話恰被祁根寶說中了。古偉明深知自己母親的習慣,他無故突然不回家,母親會一夜睜眼到天明的。
“小古,你看不起我是不是?”祁根寶搬出了法寶,“你嫌髒,我馬上把床單換掉,給你被子裏襯一條毛毯,你這點麵子要給我。”
怎麼說呢?一個支部書記,家裏還有個不放心的老娘,這話總不好意思說。
“小古,定了,不走了,”祁根寶將門一關,“我們睡在床上還能再談談。”
“今晚已經談得夠多了,下回還可以談。”
“不,我還沒談暢,要談就談暢,就像喝酒,要喝就喝醉。”
看祁根寶那種不輕易流露的懇求的神色,古偉明讓步了。隻能讓母親受累了,祁根寶這樣懇求,必有緣故,也許就為了談那件要緊的事吧。到底什麼事,使他這麼難於啟口?
祁根寶見古偉明肯留宿,快活得要翻箱倒櫃拿毛毯與新床單,被古偉明攔住了。他又端來開水,讓古偉明洗臉洗腳先上了床。
“把燈關掉怎麼樣?真正的‘瞎吹’。”祁根寶上床前問。
古偉明一點頭,燈熄了。祁根寶往被窩裏鑽,舊木床在身下船一樣的顛,他嘴裏還十分熱鬧:“小時候跟我哥哥睡一張床,每天晚上總要吵架。頂替回來跟老頭子睡一張床,連翻個身也不自由。他近來難得在家裏睡,我一人獨占,又太冷清。人總是橫不好豎不好。”
他躺平了,話頭也忽然斷了。
“你談呀,”古偉明鼓勵著,“有什麼要談的,就痛痛快快地說。”
黑暗中,古偉明聽見祁根寶在輕輕地笑。笑什麼?盡管頭挨著頭,卻看不清那是嬉笑、苦笑還是調皮的笑。隔了一會,祁根寶說:“一本正經要談,又不知談什麼好,你先談談吧。”
“我談什麼?我留下來是聽你談的。”
“那你開個頭。”
莫名其妙!古偉明思量著,那麼吞吞吐吐的,會不會是談戀愛的事?祁根寶剛才說過幾段戀愛波折,該不是看中了廠裏的哪一個,要我牽線搭橋。“好,我點個題目,你就說說最近在個人生活方麵有什麼打算。”
祁根寶在自己的被窩裏扭動著身子,這使古偉明十分快活。“這個我不急,”他開口了,“暫時沒有什麼打算。”
“不急是說假話吧,你還比我大一屆呢,這有什麼怕難為情的?”直到如今,古偉明才覺得真正占了點兒優勢。
“真不急。老實說,像我現在這樣,好的輪不到,處理品我也不要。別的可以貪便宜,這個不能打折扣,嘿嘿!”
這種褻瀆神聖愛情的話,叫古偉明有些反感,“那好,這個題目不感興趣,你自己想一個吧。”
祁根寶沉默了。古偉明心裏暗暗好笑。憋了好久,祁根寶打了個嗬欠:“我想不出,腦子裏糊裏糊塗的,燈一關,我就想睡覺了。”
別裝腔了!古偉明也不點穿他,順水推舟地附和說:“那就睡吧。”
祁根寶似乎歎了口氣,臉向外翻了個身。古偉明眼望著天花板,胸有成竹地等著祁根寶找下台階開口……
屋子裏靜極了,尤其對慣居鬧市的古偉明,靜得兩耳仿佛在嗡嗡自嗚。漸漸地,他分辨出外麵的小雨,打在瓦片與地麵上,那種若有似無的淅瀝聲。聽見祁根寶一點點響起來的呼吸聲。他在思想鬥爭嗎?一會兒,這呼吸聲化為濃重的鼻鼾,這使古偉明不勝驚訝。
古偉明推了推他,又輕輕叫了兩聲,祁根寶繼續打著鼾。古偉明索性抬起半個身子,把手放到祁根寶的眼皮上,眼球是安安穩穩的,他真的進入了夢鄉。
古偉明忽然明白過來,明白了一個本來明明白白的事實。祁根寶請自己上門,確實別無所求,他要求的,就是跟他隨隨便便談談心,跟他像親兄弟似地睡在一起,跟他完全平等地交個朋友。過去,鑄成了他冷冰冰的硬殼,但他的心渴望著溫暖。古偉明激動起來,真想把祁根寶搖醒,對他說:“兄弟,我懂你的心思了,謝謝你相信我,但你也要相信自己。”
祁根寶依舊打著鼾,鼾聲越來越響,像漲潮一樣波瀾壯闊,一浪推著一浪。這是感情的濤聲嗎?可惜無法破譯,無從交流。如果科學有朝一日能在人們的夢與夢之間搭起橋梁,人們的心一定會更容易靠近。但今晚是別指望合眼了,還有個人將陪他通宵不眠,那就是固執地把他當孩子的母親。
然而,他終究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裏,他走出一條陰森森的狹弄,突然站在一座長滿奇花異草的山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