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怪論倒真是不少。”
“怎麼是怪論,這是真理!你餓過肚子嗎?有個成語叫畫餅充饑,這是沒餓過肚皮的人瞎想出來的。肚子咕咕叫的時候,不要說畫餅,就是想一想餅,五髒六腑就攪得要兜底翻過來。肚子餓的時候隻能什麼也不想,要想也隻能想大糞,想蛆,想一切倒胃口的東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皺著眉頭,他有些後悔。今夜星光燦爛。
“愛情跟肚子餓是兩回事。”她說。
“也是一回事。都是欲望。”他覺得有股力量將他的嘴撐開,讓話自動地從舌尖上彈射出去。曼斯菲爾德,我有點醉了。“明明不存在的事,被她一寫,活龍活現,好像世界本來就是這樣。你沒有碰見丘比特,是因為你運氣太差,或者是你眼睛近視,鼻子阻塞,你讓機會從你跟前溜走了。我讓機會溜走了嗎?這是不可能的。她隻活了三十幾歲,她的一生跟我已經活過的日子差不多長,而且一直是病懨懨的,像個林黛玉。她憑什麼比我對愛情知道得更多?難道她的心裏裝著吸引愛神之箭的磁鐵?我可以斷定,那裏麵的故事,一個也不是她自己的親身經曆。她也許根本就沒被別人愛過;也許是單相思,但沒人去理她。所以她就編故事,騙自己也騙別人。這是她對世界
的報複。把世界塗上一層蜜糖,愛情的花兒遍地開放,男的女的手拉手,小鳥在頭頂上歌唱。誰相信她寫的,誰就中了她的圈套,誰就跟著她倒黴。這跟那時候中學老師騙我們去上山下鄉的花言巧語一樣。騙死人,不償命。幸虧是我,假如是剛出校門的小弟弟小妹妹,他們會怎麼樣?等他們醒過來,就像十多年前我們被拋在那個孤零零的小站上——前麵是一片望不到頭的荒原,後麵是一片荒原望不到頭。荒原上的雲,黑的白的灰的,像打翻在水泥地上的一鉛桶髒水。腳邊是幾根瑟瑟發抖的枯草。屁鳥也沒有,連隻烏鴉也沒有。隻要有人帶個頭,大家都會痛哭一場。跟我們去的慰問團幹部指揮唱‘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歌聲都被荒原吸走了。那時我才知道‘廣闊’是什麼東西。到時候,他們也會知道愛情是什麼東西。”
他看著她的臉色一點點嚴肅起來。他並不想嚴肅,他管不住自己的舌頭。曼斯菲爾德,我有點醉了,我有自知之明!他心裏翻騰著一股帶酸的泡沫。
“她並不像你說的那樣,篇篇都那麼甜,她也寫窮人。”
“可是她寫窮人有愛情。”他立刻說。
“窮人不能有愛情嗎?”
她換了個姿態,側過半個身子,往後仰,右手搭在椅背上。這樣子有點男腔,是那套藍卡其工作服鑄成的,跟湖綠色的連衣裙明顯地不協調。她沒有感覺。他忽然又想到她還未結婚。
“喂,你怎麼不說了?”
“沒意思。”他說,臉上似乎一陣臊熱,“說這些沒意思。”
“因為我是廠長嗎?”
“呣?”
“我聽說你張嘴就不讓人,歪理大師,我本來倒想好好聽聽。”
“你聽誰說的?怎麼會到你麵前來說我?”
“你忘了?”她的頭微微仰起,眼角從上麵向他丟來一瞥。
這就是女人。
這就是曼斯菲爾德筆下像天使一般可愛,像水晶一樣純淨的女人!
“你是說那次我來請求你讓我住到廠裏來?”他也將身子往後一靠。將手斜搭到椅背上。
“你是來請求?”
“我不是來請求?我說什麼歪理了?”
“你自己說的話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我請求。你說,不行,開了這個先例,以後其他住房困難戶也提出這樣的請求,叫我怎麼處理?我說,那很容易。比我困難的,我讓他;沒我困難的,免開尊口;跟我一樣困難的,我跟他猜單雙。這話不對嗎?”
“還有呢?”
“還有嗎?”
“你忘記了?你說,你們領導不要動不動就想到全人類。不是說打破大鍋飯嗎?就像救火,從火堆裏搶出一樣東西是一樣。難道幫張三搶了隻彩電,就非得替李四也搶一隻冰箱?你們的目光太遠大了。”
“這是歪理嗎?”
“你說呢?”
“歪理你怎麼同意了呢?”
“我喜歡有話當麵講。”
“嘿嘿,”他笑了笑,“我上了你的黑名單了。”
“什麼黑名單?”
“搗亂分子。”
“誰說我有黑名單。”
“領導都有黑名單。”
“是你想的還是聽別人說的?”
“我自己想的。”
她望著他,他也望著她。他把目光移開了,不是因為她是廠長,她目光裏有種東西叫他覺得似乎很可憐。
“你有女朋友嗎?”
“沒有。”
“以前談過嗎?”
他沒有。但他知道緊接著她會說什麼。“談過。”他說。
“後來怎麼沒成功呢?”
“說來話長了。”他又正過身子,兩肘撐在辦公桌上,“我的女朋友也是上海知青,我跟她是一次回上海乘火車時談上的。火車要坐幾天幾夜,隻有不斷地瞎扯。後來她就枕著我的肩頭睡覺。她長得很小樣,很靈巧,綽號叫‘麻雀’,說話唧唧喳喳的,她的聲音又尖又細。在上海,我們一起去看電影,還一起到杭州去玩了一次。我們兵團戰士錢不少,在北大荒有錢沒地方花。到杭州住在她姑媽家。那時杭州沒什麼好玩,花港裏魚也沒有,但我們覺得像天堂一樣。我們在西湖裏劃船,夜裏到九溪十八澗去,看月亮照在溪水上。我不過拉拉她的手,想親個嘴還不敢。她很活潑,但對戀愛有一套板板正正的規矩。這次我們在家住了三個月才回北大荒。沒多少時間,她突然到隊裏來,把我約出去,對我說,副團長在酒裏加了迷藥,把她的身子壞了,她隻有嫁給他了。副團長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兵油子,前一年死了老婆。我回到寢室裏,找了把刀子,要到團部去捅死那個狗賊。寢室裏幾個弟兄也不攔我,拿些酒來給我餞行。我一個個地跟他們碰杯——是碰碗,我們那邊喝酒都用大碗。我一件件安排後事。我平時的酒量不錯,但那天我心境不好,他們又偷偷在我酒裏放了安眠藥。我一睡下去兩天兩夜不醒。等我睜開眼睛,隻看見她陪在我的床前,臉上掛滿汨水。我頭痛得像把斧子在劈,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 她跪在我的麵前,哭著喊:‘你要殺就殺死我,我跟你一起死。’……”
他的喉頭哽塞了。他看見同寢室的“老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死人一樣,眼緊緊閉著,嘴緊緊閉著,淚水從青色的眼皮縫隙裏冒出來,像瀑布一樣往下淌。
她突然背過身去,凳腳磨擦水泥地坪發出驚心的怪聲。她撲在椅背上,接著兩肩抽動,他又聽見那“嗞嗞嗞”燒電焊似的聲音。
他忽然明白過來,方才他聽到的是哭聲。但是奇怪,這嗞嗞嗞聲那麼輕,站在倉庫門口,我怎麼會聽到?這麼晚到廠裏來,穿得山青水綠的,關起門來一個人痛哭,一切都不言而喻。他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很尷尬的境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