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了一會兒,兩眼紅通通地回過頭來,從桌上的手提包裏掏出手帕來揩眼睛與鼻子。“你覺得我可笑嗎?”
“一點也不可笑。”他說,“現在我感情已經冷卻多了,那時,我一說起來就渾身發抖。”
“我這個人其實心腸很軟。”她說,“見到一點兒苦的事情眼淚就忍不住。看曼斯菲爾德的我也哭過幾回。我這個人其實不適合當廠長。”
“這跟當廠長沒關係。廠長應該由心腸慈悲的人來當。為什麼領導非得要鐵石心腸?”
“不,當廠長就得要硬。人都是欺軟怕硬的。有時候,我實在想溫和些隨便些,帶點笑臉。不行,他們以為你軟弱可欺,就騎到你頭上來。你非得變本加厲地拿架子,他們服帖了,但我知道背後在怎麼說我。”
“你這話不對。”他說,“欺軟怕硬到底是少數,大多數人是識好歹的。群眾希望有個公平的通情達理的領導。你不能為了少數幾個人把自己善良的本性掩蓋起來。就是對少數人也要先禮後兵。權力隻能叫人屈服,不能叫人心服口服。叫人心服口服還得靠你的領導才能。”
“我沒有什麼領導才能。”
“就憑你肯在我麵前說這句話,你就比今天許多當領導的高明。一個領導不可能樣樣都懂,但他要善於用人,發揮能人的特長。”
她看著他。
“我這又是歪理嗎?”他避開她的目光。
“其實,我真的不想當廠長。”她說。
你想當個賢妻良母!他覺得一股熱烘烘的血突然從心底湧到他的腦子裏,後頸一陣陣地發燙,頭發根部一點一點的又痛又癢。
“你不相信嗎?”她偏轉著頭問。女人,又嫵媚又俏皮。
“我想問你,”他說,“不知道該不該問,你有男朋友嗎?”
她的睫毛急速地眨動了一下,垂下眼瞼望著桌麵。手指“嗒嗒嗒”在桌麵上彈了幾下,然後說:“沒有。”她抬起頭來,“今天以前還有,現在沒有了。”
“你們談了幾年?”
“兩年。”
“為什麼分手,是因為你當廠長嗎?……那為什麼呢?”
她又垂下眼瞼。
“也許我太冒犯了,我隻是想能不能幫你的忙。”
“你怎麼幫我的忙?”她笑了笑,他似乎聽見她齒縫間穿過嗞嗞的寒風。
“我也不知道。”他說,“也許我能夠呢?我隻是幫你的忙。因為你是廠長,我就沒辦法幫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說,“你這個人太容易激動。”
“我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但我的心是好的。”
“我感謝你。”她咽了一下,“你能老實告訴我嗎,為什麼你們男人都喜歡找比自己年輕好多歲的女人?當然,年輕的漂亮,但有的年輕的並不漂亮。”
“不能一概而論。我就不喜歡太年輕的,跟她們說話,好像是從月亮上來的。跟她們談像哄小孩。她們把一切都看成像玩那麼容易。她們不知道什麼是愛情,卻又要尋找真正的愛情。我有點吃不消她們。”
“像你這樣想的男人多嗎?”
“我不知道,我沒有作過調查。”
她鼻子裏笑了一聲:“你不能否認大多數男的喜歡找年輕的女的,對不對?”
“我不否認。”他大聲地說,並站了起來,“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也許有的是為了傳宗接代,三十歲以上的女人懷孕生孩子受影響。也許有的喜歡年輕的天真活潑。依我看,大年齡的女人身上包著一層太厚的殼。她們太含蓄了。她們關心自己的聲譽更勝過愛情。她們小心翼翼地隨時用天平來稱雙方感情的重量,隻怕自己比男方多流露出了一點熱情。她們端起架子,好像一有風吹草動,隨手準備先發製人,向對方發出斷交的照會。她們最怕被人說是主動追求男的,是倒貼。她們就像奶油瓜子,嗑輕了不開,嗑重了碎掉……”
“你好像對女人很有研究。”她打斷他的話,也站了起來。
“你不是要我老實告訴你嗎?”他看見她的兩頰轉眼間變得噴紅,“我別的優點沒有,老實是有的。”
她盯著他的眼睛,湊近來:“那你老實告訴我,我可愛不可愛,我身上的殼有沒有?”
“你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他說。
“什麼時候有,什麼時候沒有?”
“你現在就沒有,一穿上‘藍卡其’就有。”
“就因為衣服?”
“不,我不是指衣服。你現在這種激動的樣子,在你穿上‘藍卡其’時會擺出來嗎?你把它壓在心底裏。你承認不承認?”
“你說我現在身上沒有殼?”
“沒有。”
“真的沒有?”
“沒有。”
“你不老實。我還是有那種殼的。你回答‘沒有’的時候,還是想到我是個廠長。”
“不,我隻想到你是個女人。要不是,要不是不可能,我會向你表示的。”
“為什麼不可能呢?”
一個真空。
他看著她。
她看著他。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湊得很近,像兩座山對峙著。他瞥了一眼連衣裙領子裏她凸起的鎖骨。她掃了一眼他寬寬的肩膀。
聽見了電風扇葉片輕微的嗒嗒嗒的響聲,好像嬰兒落地後一聲悠長的啼叫。好像地震過後廢墟中伸出來的第一條手臂。
“我能對你說嗎?”他問。
“為什麼不能呢?”她低聲地重複。
我沒有退路了!曼斯菲爾德,一切都是你,你不能栽我!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在發抖。他的手也在發抖,他咬緊牙關控製住。小腿又抖了起來。他看著她,她的頭似乎在往後退,眼睛裏流露出驚恐和哀憐,像一個犯了過失的孩子。她的手像貓背似地弓起來,指根的節突棱著他掌心的肌膚,她手背的脈管像蛇一樣在遊動。他感到絕望,差點把手放開。他把手握得更緊,手心裏火辣辣的。他看著她。她看著他。她忽地垂下眼睛.像劃過一顆流星。他的嘴唇觸到了她的額頭,額頭上濕漉漉的。她又仰起臉來,似乎哀怨地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然後順從地降下眼瞼,弧形的睫毛像兩輪新月。他們的嘴唇膠合了,顫栗著。
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我沒有搞錯曼斯菲爾德,她沒有跑到辦公室來哭一場,我站在倉庫門口沒有聽到那神秘的嗞嗞聲,她沒有忽然生出叫我坐下來聊聊的願望,隻要有一個環節脫落,我們的兩顆頭決不會粘在一起,難舍難分。我們的殼不會被打碎。我們的殼是命運造成的,隻有命運才能打碎。這是不是真正的愛情呢?我們不問這種傻問題,我們早過了那個傻乎乎的年齡——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