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魚彩色的觸須
車身貼著人群慢慢地擠過來,人群貼著車身不情願地向後退去。一片“嗒啦嗒啦”的響聲,幾百顆紐扣在車側鋼板上歡快地跳躍,像暴雨第一陣砸在地上的雨點。引擎已停止吼叫,喇叭也沉默著,無聲的慣性威嚴地向人叢中挺進,把片刻前紛亂的怨言咒語都碾得粉碎,嵌進輪胎淺淺的花紋裏。司機
是個老手,盡管那指甲塗得紅紅的。她知道慣性巨大的震懾力,每個血肉之軀表麵的緊張、激動與憤怒,在鋼鐵的外殼麵前,都隻是玩具衝鋒檢裏噴射出來的紅火。站牌外人頭占滿的寬兩米長十米地帶,悠悠地被推進的慣性削去了將近一半。
車輛出現的時候,他也受到一種隱藏在筋肉之下的慣性的驅動,不知不覺地擠到了隊伍的最前沿,站到搶門的最佳位置上。這裏是站牌往前將近一米的地方,而且身旁正站著個抱小孩的。據他的觀察,司機一般都盡可能地把前門停在抱小孩的跟前,這是在機械、冷漠、焦躁、惡作劇掩蔽下的都市的人道主義。因此,當那個抱小孩的作出要迎著蹣跚而來的車子跑上去的姿態時,他不由自主地按了按她的右胳膊,說:“不要動,就這裏好!”她回過頭來。那是一張十分孩子氣的團圓臉,皮膚像白緞似地閃著瑩光,寬寬的額上覆蓋著一刀齊的劉海。真可以看成是個才出校門的中學生——倘若不是抱著個孩子的話。她的眸子裏射出來的凜然正氣,叫他的心頭一顫。他意識到自己舉動的魯莽、越軌,又感到滑稽。他不知道自己的臉部發生了何種細微的變化。他看到她的吊起的上眼瞼突然鬆垂下來,頭隨即急速地轉了過去,沒有甩出什麼令他難堪的話來。但是她的腳倒是沒有再向前移動,而車門也正好在她的跟前停住了。一個攀著車門衝過來的男青年,肩膀似乎撞了她一下。她趁著身子向後一晃,及時將臉轉向正對著車門。他慶幸這麼一來她可能會理解自己的好意。就這麼注意稍一鬆懈,有幾條身子已經榫入他與她之間,他的肋間還不輕不重地挨了一下。他被激怒了。他覺得身體裏有股蠻力要膨脹開來。他身子微微往下一蹲。他的十個腳趾透過皮鞋底,感到了柏油路麵的厚實的彈性。待他的身子重新升起來的時候,他感到有幾個肩膀和胸背像氣球一樣四麵晃悠了出去,屬於他的空間頓時開闊了許多。他把兩臂曲了起來,像打“撲克辛”似地舉起。右肋下挾著棕紅色的公文包,右手隻能比左手舉得低一些。這一切都是慣性。他練過拳,采用這樣的姿勢簡直是不假思索的。這樣他的身子便渾然一體,一百四十斤的體重在人叢中就成了一輛坦克。他已經好久沒這樣擠車了。在近兩年的時間裏,到他離廠的時候,乘車高峰也都過去了。剛才,他看到那麼龐大的陣勢,心髒有種受擠壓的感覺。現在看來,這種擔心是完全多餘的。他很快就接近了車門。他甚至有點喜滋滋地想道,兩年來,自己沒有退步。而周圍的那麼多人,這些日子大多是天天在經受這種鍛煉,他們也沒有明顯的進步。
他離車門隻有一步之遙了。他看到眼前橫亙著一條裹在鹹菜色燈芯絨裏的粗壯的手臂。那條年輕的精力充沛的手臂蠻橫地要從幾個腦袋間穿過去,拉住車門。他看見那手臂前端痙攣地伸張著的食指與中指,已經觸到了折起的車門的黑色的橡皮邊緣。同時,大半個鹹菜色的肩胛也越進了他的視野。他不無快感地想,隻要他用舉起的左手,往那暴露無遺的肋下輕輕地推上去,那個鹹菜色的肩胛就會在眼麵前消失,那條莽撞的手臂就前功盡棄。那樣騷動著似乎力大無窮的身軀,重心卻隻有極小的一點。這裏隻有他懂得如何從任何部位,向小小的重心發出溫文地一擊,然後乘著那身軀輕盈地擺出去的一刹那,將自己的身體榫入門前的空檔。這樣,要是你願意,就可以毫不費力地讓後麵的人把你推上車。他的左手觸到了燈芯絨的細條,感到一棱一棱地磨得掌心十分舒服。他要讓那肋部在手掌裏再蠕動幾下,然後體會一下“四兩撥千斤”的快樂。食指、中指、拇指,即將捏攏了,又滑了下來,車門上像塗了油。那家夥絕不會意識到,正是我在他肋部輕輕地抬了一下,抬了一下,導致了他攀拉車門的整個嚐試的失敗,失敗。他忽然感到自己有點殘酷。就在這一瞬間,他像從夢中醒了過來——我在幹什麼?我為什麼要擠上車去?我急著要回家嗎?像壓縮餅幹似地被夾在人堆裏,在不停頓的擠搓中熬過半小時到三刻鍾,為了什麼?就為了早五分鍾、十分鍾回家?家裏有什麼在等待我?有什麼在召喚我?有什麼在吸引我?
“噢!”他被自己情不自禁地爆發出的一聲嘯叫嚇了一跳。接著,他意識到自己是往那鹹菜色的肋部重重地推了一掌。但掌力不是指向重心,因此他覺得像推在一堵牆上似的,掌根別了一下,有點痛。那股反作用力,使他的身子往後退開了一尺。他看到那條鹹菜色的手臂劃個弧形向他頭上落來,又被他的叫聲喝退了回去。他聞到胃裏泛出來的那股碳酸氣,心想自己的臉也許白得很慘。他借著勢,背和臀部撅了幾撅,終於退出了角逐圈。他聽到圈內有個沙啞的女聲在中肯地發表短評:“有毛病的!”他笑了笑,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
他又往後退了幾步,站到人行道上,把挾在肋下的公文包換到手裏,手垂下,觀望著三個車門的鏖戰。起初,他還沒有從剛才的心境中擺脫出來,腦子裏似想非想,眼前也隻是一些無意義的雜亂的圖像的變幻疊現。漸漸地,他感到自己被吸引了。他從眼前那幅自己並不陌生的畫麵中,發現了以前從未曾留意到過的東西。“這是一幕多麼令人感慨的人生圖畫啊!”一陣羞澀感立刻襲上他的心頭。他身上什麼都沒有被忘記,也沒有被改變——擠車子的天賦本領,還有那種中學生作文裏的誇張的感歎句。都說歲月把人重新塑造了,他呢?剛才,他還為自己的不曾退步別人的沒有上進而沾沾自喜呢!人行道上的人也不少,但比起車門前的人口密度來要稀多了。而且大家的視線都被牽向車門,這裏跟足球場的看台一樣。不過,他很懷疑旁邊的人是不是能看到像他現在看到的那麼多的“意思”。三個車門前,糾結著的人群就像巨大的章魚,伸出無數條彩色的觸須。在這樣的狀態下,似乎每個人的個性都被那個有目的整體淹沒了,除了擠上車去,再不可能有別的意誌顯露出來。然而,這隻是表象。如果你的觀察力不願淺嚐輒止,陶醉於那個整體散發出來的鬧哄哄的氣息(從某種意義上說,有目的整體正是利用觀察力的這種惰性,來造成它十分強大不可一世不可擊破的神秘效果),那麼,你就會發現,個性在幾乎不容思考的瞬間,在四麵八方沒頭沒腦的擠壓之下,不僅沒有淹滅.而且以一種經過壓縮更為精神更為強烈的方式表現出來。是金子總會放出光來。他又想起小時候讀到過的一句格言。他受到一種鼓舞,好像在這一刻前他對什麼都是很絕望的。他看到,章魚的每一條揚起的觸須,都吟唱著一支古老而新鮮、美妙而惆悵的歌。
你看那個穿著淺棕色牙簽條粗花呢西裝的男青年,顯然對贏得同齡異性的目光有特別的敏感。他踏上車門第一級踏梯,就側過身子,背部頂住了車門的一邊,伸直的雙臂撐住了車門的另一邊,作了一個長達兩秒鍾的停頓。在這個停頓中,在他前麵的人進入了車廂的昏暗中,成了與他有一小段距離的背景。在他後麵的人跨不上踏梯,晃動的人頭變成模糊的前景。他凸現了出來,他完全知道自己的優越的位置,又很瀟灑地將身子往上彈了兩彈,臉側向車外有個小小的亮相。然後帶著他捕捉到的異性欣慕的目光消失在車廂裏,矯健的背影還曇花一現地閃示了他的滿足。
在這一幕輕喜劇的映襯下,下一幕的悲劇就更令人悚然心驚。一個“騎士”護衛著他的“公主”好不容易在人叢中冒出頭來。“公主”的前腳剛踏上車,嬌軀突然往後一仰,倒在“騎士”的懷裏。這種軟弱無力的身姿是極其自然,極其優美,極易叫人憫生愛憐的。“騎士”的胯部不禁扭動了兩下,富有節奏感,用時興的話說,還真他媽的有男子氣。似乎是出於無意或是由於慣性,一隻女性的筋脈隆起的纖瘦的手朝那牛仔褲臀部銅牌上狠推了一下。“騎士”在突然的打擊下身子側彎成一個弓形,填補這個空間的是一個倔然地升起來的女人的瘦削的身影。頭發披散著,也許是剛在廠裏洗了澡。一件郵遞員製服顏色的綠呢上裝,一條黑白大格相間的毛料長裙,中跟皮鞋。那女人在臨拐進車廂前突然回過頭來,也許是聽到了此時已落到她身後的“公主”或“騎士”的嘟噥,站在兩三米外的他無法聽到那聲音。那張從車廂黑糊糊的底色裏探出來的臉叫他倒抽了一口冷氣。那對尖利的眼睛,額頭、眉心深深的皺紋與刀削似的癟陷下去的兩腮,活脫一個複仇女神。他不明白那女人為什麼跟那一對有如此強烈的仇恨。他們肯定素不相識,但他們也肯定跟冰炭一樣不能相容。他感到那女人的眼睛裏有血絲貫瞳,紅紅地好像要殺人。他知道這隻是他的幻覺,但他無法擺脫這種幻覺。而且他還感到,倘若真發生慘案,他的同情心還會在那個女人一邊。真他媽的了!他想笑卻笑不出來。那女人一扭頭,披散的黑發甩過來,消失了。他覺得心上被那女人尖尖的肩胛骨頂了一下,他發覺自己其實沒有留意到那女人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