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焦山佛學院以後,我回到宜興白塔山大覺寺,在白塔國民小學服務不到兩年,之後就到南京華藏寺,參加同學們發起的佛教革新運動。可惜因為時局動蕩,國共戰爭開始,已經不容許自己有所作為了。因此在得到家師誌開上人允許下,隻帶著簡單的換洗衣服,其他東西一概舍棄,贈送給同學智勇等親友,我率領了七十餘名的青年同道,以參加僧侶救護隊的名義,就這樣渡海來到台灣。
初到台灣,人地生疏,用“走投無路”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所幸獲得吳伯雄先生的尊翁吳鴻麟老先生為我保證,辦理戶口,才得以留台。當然,更要感謝的是,妙果老和尚收容我掛單,才能免於流離失所之苦。在當時,即使窮途潦倒,我仍然堅守自己對佛教的信念,保全一件僧衣,先後曾經拜訪過慈航法師,聽過道源法師講說《大乘起信論》,也曾和大醒法師長談,並且幫他擔任“台灣佛教講習會”的教務主任,乃至和東初法師講說佛教的未來,同時幫他主編《人生雜誌》。
我也曾經親近過章嘉活佛,尤其印順長老初到台灣時,駐錫在我教書的“台灣佛教講習會”,因此得以朝夕親近請教。我對於長老治學的嚴謹,思想理路之通達,無限欽佩。
記得那個時候,承慈航法師送我一套《太虛大師全書》六十冊,以及印順法師的著作。另外,我也擁有《印光大師文鈔》《虛雲老和尚法彙》、圓瑛法師的著作,還有一套《胡適文存》,等等。我坐擁書城,麵聆這些大德的教益,回想這十年中,真是其樂無比。
我除了參學、教學以外,偶爾也在報章雜誌寫些護教的文章。一篇文藝短篇《茶花再開的時候》,承中興大學教授秦江潮先生特地從台北親臨圓光寺給我指教;一封寫給京劇名旦顧正秋女士的信,抗議她在永樂戲院演出有損佛教形象的戲劇,引起軒然大波。尤其在《覺生月刊》上寫給朱斐先生的一封信,導致他把《覺生月刊》停刊,另創《菩提樹雜誌》。另外,一篇短文批評《中華美術》所刊出的佛像,把頭腳切斷,是對佛教不敬,招來東初長老對我的不滿。甚至佛教同道間的指責,也從四麵八方紛至遝來。
我感歎自己隻是在佛教裏生事,對佛教沒有真正的貢獻。所幸章嘉活佛護衛我當選“中國佛教協會”的常務理事。但我上無片瓦下無立錐,同時也不想連累容我掛單的新竹青草湖靈隱寺,所以就設法到了山後交通不甚方便的宜蘭,一方麵韜光養晦,一方麵在那裏實踐我對佛教新教團的設立,就類似太虛大師的“菩薩學處”。從此我告別了十年的參學期,開始邁入另一個以文學弘法的十年了。
我在宜蘭,最初成立念佛會、歌詠隊、學生會、文藝寫作班;我有“教育部”登記在案的光華文理補習班,我創辦幼兒園,也成立幼教師資訓練班。我把宜蘭市四十八個村,用佛教的義理,組成光明班、菩提班、清淨班、慈悲班……四十八個班,每班選出一個班長,有係統、有組織地弘揚佛法。
雖然一下子辦了這麼多活動,但我並不會太忙碌,因為歌詠隊有楊勇溥老師幫我教授,太極拳班,有武功高超,即使二三十人聯合起來都不是對手的熊養和老先生幫我指導。另外還有宜蘭中學、蘭陽女中的多位老師幫忙領導各種社團。
我在忙碌之餘還能抽空撰寫文章,我的《玉琳國師》《釋迦牟尼佛傳》《十大弟子傳》《佛教童話集》《佛教故事大全》,就是在宜蘭十年的初期完成的。《釋迦牟尼佛傳》和《十大弟子傳》,我都是用文學的筆調撰寫,尤其《釋迦牟尼佛傳》,曾由“監察委員”遊娟女士編成連續劇,在台視八點檔期播出;也曾拍成電影,在金國戲院上映。《玉琳國師》更加發揮威力,曾被空軍廣播電台列為選播,也拍成電影,尤其勾峰先生二度編成電視劇《再世情緣》,在電視台連續播出一個多月。
我在這個時候,鼓勵慈莊、慈惠、慈容等人,在台北三重開設“佛教文化服務處”,除為佛教界做一些文化服務以外,也出版通俗化、大眾化的佛教著作,如佛教的選集,如唱片的發行等。我自己也在全省各地巡回講演之餘,努力撰寫文藝作品,尤其作了許多佛教歌曲,如《弘法者之歌》《西方》《快皈投佛陀座下》《菩提樹》《鍾聲》《佛化婚禮祝歌》等。通過雷音寺歌詠隊隊員的演唱,甚至編成舞台劇,在台灣各地表演,一時造成轟動。但這也引起傳統佛教人士對我的不滿,認為我荒腔走板,怎麼佛教還唱起歌來,真是大逆不道,這不是要滅亡佛教嗎?
但是佛教並沒有因為唱歌而給唱完了,反而在幾十年後,佛光山文教基金會慈惠法師主辦的“人間音緣”,每年都把幾十個國家和地區的青年集合在台北唱歌弘法,可見佛教提倡歌唱,不但沒有傷害佛教,反而接引了一批批優秀的青年進入佛教,對於帶動佛教的年輕化、知識化,發揮很大的作用。
我在宜蘭弘法十多年後,一九六四年時年三十八歲,先在高雄創辦壽山佛學院,接著購買了大樹鄉麻竹園五十多公頃的土地,就此開創佛光山,想為佛教創造曆史,開創佛教的另一個新局麵。
佛光山在一九六七年五月十六日開山建設,初意是想設立佛教學院,為佛教培養弘法人才。後來基於發展中的需要,除了安僧辦道以外,並且創辦各種佛教事業,諸如養老育幼的慈善事業,以及幼兒園、初級中學、高級中學的設立等。
初建佛光山時,我知道自己應該要進入為佛教創造曆史的階段,於是為佛光山訂定四大宗旨:一、以教育培養人才;二、以文化弘揚佛法;三、以慈善福利社會;四、以共修淨化人心。
我同時也為隨從的弟子們,製定佛光人的“工作信條”,我希望他們能在工作生活中,確實奉行“給人信心、給人希望、給人歡喜、給人方便”的原則。我把童年的性格和信念,逐漸加以實現,我把青少年時期醞釀在心中的理想,慢慢落實,所謂“國際化、人間化、生活化、藝文化”的人間佛教,就這樣確立了。
從四十到五十歲的十年之間,因為是佛光山開山初期,點點滴滴,隻要是善舉,我從不排拒。例如,在自己衣食無著的情況下,籌辦大專佛學夏令營;在開山建寺萬般辛苦的情況下,設立普門高中,甚至後來相繼創辦西來大學、南華大學、佛光大學,真的都是“以無為有”,正如《般若心經》所謂的“空中生妙有”。
尤其為了“以教育培養人才”,我創辦佛教學院,聘請楊國樞、韋政通、陳鼓應、王淮、唐亦男老師等人,到佛學院教授《老子》《莊子》,啟發同學的哲學思想。乃至牟宗三、唐君毅,甚至韓國的金知見,日本的中村元、平川彰、水野弘元教授等人,都曾邀請他們講學。
另外,為了帶動佛教文化,我經常“以文會友”。當時的文學家,如郭嗣汾、公孫嬿、朱橋、何凡、林海音、高陽、司馬中原等人,都跟我成為很好的文友,甚至劉枋女士還曾在佛光山長住過一段時間。
我對一些學術人才,一向都是非常尊重,所以在一九七七年佛光山成立“大藏經編修委員會”,陸續把藏經加以標點、分段、注解,重新編印成《佛光大藏經》,同時還邀請大陸學者王誌遠、賴永海、方立天、樓宇烈、王堯、楊曾文、王雷泉、陳兵、方廣錩、程恭讓等人,將藏經翻譯成白話文,出版《中國佛教經典寶藏》。
我主辦各種學術會議,出版《佛光學報》,後來又發行《普門學報》等。盡管我一生都很努力在為佛教推展文教事業,但是在佛光山開山期中,佛教界的某些領導人放話,揚言要打倒佛光山叢林學院,不準我興辦教育。其實,天主教、基督教在台灣創辦了東海、輔仁、東吳等多所大學,佛教界也沒有人要打倒它們,為什麼我為佛教所辦的一所小小佛學院,就要打倒呢?
尤其當時我要召開“世界漢藏佛教會議”,因為我獲選為“中華漢藏文化協會”理事長,召開這樣的會議有義不容辭的正當性。但是佛教人士杯葛我,要大家不要參加,不要跟我合作。我經常帶著一種悲憫的心情,想到可憐的佛教,就隻剩這麼一點生機在苟延殘喘,難道我們不能愛惜它、維護它嗎?
此外,佛光山開山數年之後,由於各種因緣推動,我分別在高雄、彰化、台北設立分院。雖然來自教界與政治的阻力不少,但我順應時勢的需要,不但沒有被打壓、阻礙,反而以創造曆史的精神,後來陸續到美國創建西來寺、中美寺,到澳洲創建中天寺、南天寺,到歐洲創建巴黎道場、德國禪淨中心,到非洲創建南華寺,到馬來西亞創建東禪寺等。我為海內外二百多所寺院道場訂定“傳統與現代融和”、“僧眾與信眾共有”、“修持與慧解並重”、“佛教與藝文合一”,作為佛光教團推展人間佛教的方向,我想這也是佛教發展的時代趨勢,所以後來又成立國際佛光會,在五大洲成立一百多個協會、分會,真是“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常流五大洲”了。
時光荏苒,人已半百,在五十歲左右,除了在世界各地興建道場,創辦佛教事業以外,這時我想到佛教不能隻重外相,應該要有一些實質的內涵。雖然多年來我一直做的都是“人間佛教”的事情,到了五十幾歲的時候,才想到“哲學的人生”,因此我對人間佛教開始做了一些規劃,我要確立自己的模式來宣揚人間佛教。
首先為了讓人間佛教有特殊的內涵,我不能不考慮哲學思想上的建立,所以曆年來國際佛光會召開世界會員大會,每次我都發表一篇主題演說,例如,《歡喜與融和》《同體與共生》《尊重與包容》《平等與和平》《圓滿與自在》《自然與生命》《公是與公非》《人間與生活》《發心與發展》《自覺與行佛》《化世與益人》等,這些都是我在這十年期間所醞釀的思想。甚至對當代的問題,如戰爭與和平、宗教之間、族群問題、生態環保、安樂死、優生保健法、生命教育、生死學等,我都給予重新詮釋。
為了詮釋這些問題,我在世界各地舉辦講座,或是召開座談會,現在都已經結集出書。尤其我在《怎樣做個佛光人》裏,提倡佛光人要“先入世後出世、先度生後度死、先生活後生死、先縮小後擴大”;佛光人要“有宗教情操、有因果觀念、有慚恥美德、有容人雅量”;佛光人“不私收徒弟、不私蓄金錢、不私建道場、不私交信者、不私自化緣、不私自請托、不私置產業、不私造飲食”;佛光人“以佛法為重、以世法為輕,以道情為重、以俗情為輕,以實踐為重、以空談為輕,以是非為重、以利害為輕”;佛光人“不以經懺為職業、不以遊方為逍遙、不以自了為修行、不以無求為清高”;佛光人要“光榮歸於佛陀、利益歸於常住、成就歸於大眾、功德歸於檀那”。
我也替佛光山設立“參禪規約”,並且為建設人間佛教規劃藍圖。在佛光山,我以“全麵照顧一個人的生老病死,讓人的一生都能在佛光山完成”為發展藍圖;對社會,從個人的新生,到家庭佛化、社區佛化,乃至以服務社會為工作的意義,都加以敘述、闡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