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生死邊緣(2 / 3)

後來根據別人的說法,這是因為在抗戰期間,死人的屍體浸泡在河水之中,生人飲用之後,瘴毒積在體內,經過一段時間,瘴癘之氣發作,所以產生的怪病。別人姑妄言之,我也姑妄聽之,因為能夠不死,重新燃起再生的希望,也不禁萬分慶幸,感謝佛恩,因此更加堅定相信“佛力不可思議”。

一九四八年,我時年二十一歲,應聘在出家的祖庭大覺寺邊上一間國民小學擔任校長。說來慚愧,我一生不但從未進過小學,連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承蒙宜興教育局委任我當校長,大概因為鄉村人才難找,他們聽說我從南京回來,以為我必然見過世麵,學有專長。其實我毫無經驗,不過為了振興佛教,在我的生涯規劃裏,早就希望為佛教開辦一間農場,興設一所國民義務學校。這是我期望已久的工作,如今有了這個機會,我自然全力以赴。同時我也相信“做中學”,自覺能力應該可以勝任。

可惜,當時國共戰爭又起,經常在學校裏上課,聽到“砰”一聲槍響,知道附近又槍殺了人。不管白天或深夜,經常聽到狗吠,都讓人膽戰心驚。

那個時候,國民黨的部隊毫無軍紀,我不知道是哪個營隊,隻要他們從寺裏經過,所有牙刷、毛巾、肥皂,立刻不翼而飛,其他能順手帶走的東西,也都被那些窮苦的軍人搜刮一空。

終於有一天,記得是一九四八年二月,半夜裏被人叫醒,睜開雙眼一看,幾十個武裝軍士用長槍短槍對著我,喝令道:“不要動!”我當時並不害怕,隻是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軍隊。正當我還在納悶時,不由分說地已被五花大綁,強帶著跟他們在黑夜裏穿過田野,越過荒原。大約一小時後,我被帶到一所空屋,裏麵早已捆綁了數十人。我一到達,其中一個看起來像是長官的樣子,大吼一聲:“把他吊起來!”所謂吊起來,就是用繩子扣著兩手的大拇指,懸空垂掛在那裏。

我當時一聽,心想這下可能要受苦了。但是隨即看到他身旁的一位同伴在他耳邊耳語兩句,他馬上說不要吊我,隻把我捆綁在一旁。於是我就待在這間空屋子裏,看到今天槍斃兩個人,明天原本健康的人,好端端地被帶出去,不多久就皮開肉綻地被用門板抬了回來。

這時候我想到佛教說的:“眼看他人死,我心急如火;不是傷他人,看看輪到我。”就這樣到了第十一天,忽然叫到我的名字。我被用繩索捆綁著帶出空屋,也不知道將會被帶往何處。隻見一路上,五步一哨,十步一崗,大家如臨大敵一般。我心想,這必定是要把我綁赴刑場,應該是要被槍決了。

一個人麵臨死亡的那一刻,心裏的感受如何?一般人很少有這種經曆。當時我並不畏懼,隻是感到萬分遺憾,心想:我才二十二歲,到這個世間上來,什麼事情都還沒做,就這樣又悄悄地離開了人間。師父上人一定不知道,此刻我就要被槍決了,母親也不知道,她的這個兒子隻能活到二十二歲!人生真像水泡一樣,“啵”一聲,水泡破滅了,世間一切又歸於平靜。

這樣想著想著,已被帶到另一間屋子裏,隻見裏麵放著各種刑具,包括老虎凳、鐵鉗子、鐵鏈、三角帶、狼牙棒、木棍等。我以為免不了要受刑,如此即使沒有在刑場上被槍斃,也是活罪難逃,最後也會跟其他難友一樣,皮開肉綻地被用門板抬回去。

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結果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那位主管竟然當場釋放了我。我記得當天由師兄帶我回寺,途中所經的道路雖然屈曲,但還算平坦,可是我的雙腳卻不聽使喚,一路上就像跳舞一樣地回到寺中。我並不是因為害怕而顫抖,隻是經過十多天的關閉,兩隻腳已經不善於步行了。

我在宜興的那段歲月,被關了十多天的土牢,竟連對方是什麼黨、什麼部隊都沒有搞清楚。這時我思忖著,雖然又從“死亡邊緣”逃過一劫,但是當地的治安如此惡化,實在不宜再逗留下去,因此告別師兄,回到南京。

在南京,初任華藏寺監院,再任住持。但因時局實在動蕩,尤其徐蚌會戰,國民黨失敗,南京已經陷入一片紛亂。在京滬的路途上,逃亡的難民之多,大家爭先恐後地搶搭交通工具,有的抱著火車頭,有的人盤踞在火車上,一腳在車內,一腳在車外。路邊的死屍隨處可見。我目睹此情此景,心生不忍,因此發願集合同道,希望組織“僧侶救護隊”,救傷恤亡。

然而,“僧侶救護隊”豈是民間之力所能組成?隻有寄望公家機關能夠成全。那時我指望“僧侶救護隊”能做一個短期的訓練,唯一可去的,就是台灣。所以在二十三歲那年的夏天,我領導了七十餘名僧青年和一群男女青年,抵達了事前茫無所知的台灣。隻是從此我又寄身在“白色恐怖”的年代裏,行走在“生死邊緣”的險路上。

我在一九四九年夏天來到台灣,但是沒有入台證,幸經前“內政部長”吳伯雄先生的尊翁,時任“警民協會”會長的吳鴻麟老先生出麵為我作保,我才得以獲準留台。但是當時台灣省政府聽信廣播,說大陸派遣五百位僧侶到台灣從事間諜工作,因此我和來自大陸的一群僧青年,不分青紅皂白被分別關在台北、桃園等地。

其中,慈航法師被關在台北,我和律航法師等一行十餘人,被關進桃園的一所倉庫裏。有一天,忽然傳來命令,將我們綁起來拉去遊街。走了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來到一所警察局,裏麵一人見狀,大罵一聲:“誰叫你們把這些和尚帶來的,趕快帶回去!”於是我們又被帶回倉庫,就此在裏麵住了二十三天。

最後幸經孫立人將軍的夫人孫張清揚女士、曾任“台灣省主席”吳國禎先生的父親吳經熊老先生,以及“立法委員”董正之先生、“監察委員”丁俊生先生等人營救,才把我們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在那個“白色恐怖”的年代裏,人民隻要一經逮捕,很少能活著出去的。即使僥幸獲釋,也已遭刑求而傷筋斷骨,體無完膚了。我們雖然沒有死於冤屈,也沒有受到刑罰,但從此難獲台灣各地寺院的信賴,他們不能接受來自大陸的僧青年。不少人到處掛單遭拒,在生存艱難的情況下,許多有為的僧青年就這樣流失了,殊為可惜。

其實也難怪,因為當時距離一九四七年發生的“二二八”事件為時不久,我們在台灣很自然地就遭人排斥、誤解。事實上,“二二八”的悲劇,是民族的不幸,當時台灣人民死傷很多,但是大陸人士傷亡也不在少數。今日評論“二二八”事件,完全忽視大陸人民死難的事實,坦白說也並不公平。

在那一段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的歲月裏,我非常感謝慈航法師喊出“搶救僧寶”的口號,以及妙果老和尚對我的厚愛,特別留我在圓光寺安單。我也感恩圖報,盡力為寺中的大眾服務。隻是我在台灣,還是一直生活在“白色恐怖”的不安之中。例如,我被邀請到台中編《覺群周報》,這是太虛大師在抗日戰爭勝利後,於上海發行的一份刊物。我從中壢到台中,隻編了一期,聽說警察要逮捕我,嚇得我再也不敢到台中去了。

之後,台灣的“警備總部”經常有人密告我,有時說我偷聽大陸廣播,有時說我晚間換裝出外和人聚會。其實我一生從來沒有使用過收音機,哪裏會收聽廣播?我平時除了講經說法、弘法布教以外,也不習慣於在世俗的場合裏聚會。甚至佛光山開山以後,也有人檢舉我藏有兩百支長槍。事實上佛光山至今兩百支棍棒都沒有,哪裏有兩百支長槍呢?

曾經有一次,我在宜蘭歡迎章嘉活佛到訪,致辭時我說:“歡迎我們的領袖章嘉活佛。”治安人員竟然說我要造反,要擁護章嘉活佛當領袖。根據台灣南區“警備總部”常持琇司令說,我遭人檢舉的密函,在他那裏少說有一二尺高,可見我被人誣陷的罪名之多。所幸都能一一化解,也可以說我走在“生死邊緣”上,都能化險為夷,平安歸來。

雖然我自身的安危難保,但我記得當時有一位陳秀平先生,服務於電力公司,被冤屈為“匪諜”,我為了保證他的清白,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保。後來陳秀平先生幫我在台北創建智光中學,並且擔任校長。另有一位李小姐,也被誣指為“匪諜”,三天兩頭被叫去問話,有時一問就是一整夜,有時半天,甚至一連幾天地疲勞審訊,並且還限製她的居住自由,最後也在我的全力營救下,終於獲得昭雪。

我初到台灣那幾年,記憶最深刻的,就是掛單在圓光寺時,每天早晨四點半起床,然後拉著手拉車到中壢鎮上,六時抵達市場,喚醒賣菜的小販,為寺中八十人備辦生活所需的油鹽米菜等,來回總得五六小時。

為了爭取時間,我也學會騎腳踏車,有時購買的東西不多,我就騎腳踏車就近到“大侖”的小街上購買。我騎腳踏車的技術並不純熟,有一天,跟往常一樣,我騎著腳踏車準備上街。當車行在羊腸小道上,忽然看到遠遠的前方,有兩位幼童迎麵走來,我一急,大喊一聲:“讓開!”由於喊的聲音力道太大,人車倏地騰空彈了起來,然後掉進大約有三層樓高的深溝裏。

由於我掉下去的時候,頭先著地,而且結結實實地撞上一塊大石頭,所以頓時頭暈目眩,眼冒金星,我隻覺得天旋地轉,日月無光,心想:這下子我必死無疑!

不知經過多久,我坐了起來,看看左右,心想:“咦!人死後的世界,怎麼也和人間差不多!你看,黃土地上,石子累累;溝渠岸邊,草木萋萋。”再定睛望去,不遠的地方,已經摔得支離破碎的腳踏車,輪胎、零件散落一地。這時我才慢慢回過神來,發現原來我並沒死,還活在人間。

我摸摸全身,竟然一點傷痕也沒有,連頭上撞擊的地方,也是毫發無傷,甚至沒有疼痛的感覺。因為沒有摔死,我不禁興奮地一躍而起,不過還是舍不得我的腳踏車,於是把散落一地的碎片,一塊塊撿起來,再拿出車後的繩索加以捆綁。我想把它當成廢鐵出售,至少也能賣個三兩塊錢,因此就一路背回寺中。在當天的日記上,我寫下這樣一段話:“平時都是人騎腳踏車,今天我被腳踏車所騎;人騎車,車騎人,偶爾轉換一下立場,倒也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