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生死邊緣(3 / 3)

這一次從“死亡邊緣”回來,就如童年掉入冰窟一樣,僥幸自己又撿回一命,所以我在圓光寺居住一年有餘,每天為常住拉車購物,掃除四周落葉,供應六百桶井水。勞動之餘,偶爾抽空寫些短文,投稿給台北的報章雜誌,一經獲得刊登,不但有些稿費,更是我生命中一份莫大的鼓勵。

在這個時期裏,我的思想上忽然生起一個妄念,認為自己罹患了肺病,每天朝思暮想,“我患了肺癆”的念頭一直在腦海裏縈繞,身心飽受煎熬。原因是曾經聽過一位老師說,一個人如果過度辛苦勞累,營養不足時,很容易罹患肺癆。

或許是自己的疑心吧,所謂“疑心生暗鬼”,疑心也能成病。我在圓光寺的這段時光裏,一麵為常住勞動服務,一麵憂慮著自己的肺癆。有時候我也想,自己身強體壯,應該不會有肺癆才對!但是肺癆的陰影,仍然盤旋在心中,始終揮之不去。

直到一九五〇年的冬天,正是番茄盛產季節,有人說,吃番茄可以治肺病。我一聽,太好了!那時候自己雖是一介貧僧,但買番茄的能力還有,所以一口氣買了一抽屜的番茄,有時間就吃。一段時間後,我心想:吃了那麼多的番茄,肺病應該好了吧!

實際上,我並沒有染患肺病,而是生了“疑心病”。不過我吃了番茄,心理健康了,身體也跟著健康起來。所以我感覺,世上有許多人“庸人自擾”,自己疑慮得鬼影幢幢,自然活得不安然。所謂“解鈴還須係鈴人”,人要自我調整思想,自我改正觀念,才有得救的希望。

我對佛教的傳播,一向熱心於文化、教育。一九五二年,為了編輯《人生雜誌》,我曾在台北善導寺納骨堂骨灰龕下的櫥子裏,掛單數月之久。期間遭逢花蓮大地震,那時寺中重重疊疊直擺放到屋頂的骨灰壇,幾乎全被震下,我擔心壓到我身上,還跟那些靈骨開玩笑說:“拜托,不能壓傷我!”

地震過後,花蓮市區死傷慘重,我雖然無力無錢,但是仍用《人生雜誌》的名義,四處奔波,為花蓮災區裏那些活在“生死邊緣”的災民,聊盡綿薄之力。

佛教講“世事無常”,世間眾生有誰能不在“生死邊緣”上受著威脅呢?記得那是一九五五年,我率領宜蘭二十幾位青年信徒,為中華佛教文化館影印《大藏經》,展開為期四十四天的環島宣傳布教活動。一路從台北,經花蓮、台東而到屏東。就在台東到屏東的碎石公路上,我怕最寶貴的一台錄音機受不了石子路的顛簸而受損,就把這個重二十公斤以上的東西放在腿上,抱在懷中。

當經過五六小時的路程,車抵屏東後,在一間寺院掛單、禮佛時,我感到雙腿疼痛,曲伸困難。原以為是一路上受到錄音機壓迫的結果,心想一段時間以後疼痛應該就會過去。哪知回到宜蘭,在一個小講堂的閣樓上,一躺就是一月餘,疼痛不已,寸步難行,不得已,隻有延醫治療。醫生診斷的結果,說我得了急性關節炎,雙腿必須立刻截肢,否則會蔓延,不但影響健康,甚至危及生命。

一旁的信徒聽了,無不驚惶失色。但是我卻不自覺地生起一個歡喜的念頭,覺得雙腿鋸斷也很好,從此我就可以不必到處辛苦地奔波勞動,行腳弘法,而能安住一處,好好地著書立說,可能對我未來的生命,更有意義。

不過,鋸斷雙腿,總是茲事體大,我也沒有全然聽信醫生的建議。就這樣經過一段時日後,疼痛慢慢消除,隻是長坐、跪拜時,雙膝稍感不便。醫生囑咐我要注意保暖,所以直到現在,即使再怎麼炎熱的夏天,我都穿著衛生褲,以免吹到電風扇或冷氣時,讓關節炎複發。

數年後,疼痛完全消除,至今數十年來,除了血管硬化、筋脈老化以外,絲毫沒有對我造成任何不便或影響。不過因為自己這一生,經常在生死危難的邊緣走過,因此對生命的存活更加珍惜,更加熱愛。但也懂得要勘破它,要能逆來順受,不要計較,不要執著,所謂“山重水複疑無路”,隻要你懂得轉個身,自然“柳暗花明又一村”。

經過“關節炎”的事件以後,應該是五十歲那一年,也就是一九七七年,我第一次在榮民總醫院做身體檢查。當時因為創建佛光山的關係,小有名氣,承蒙榮民總醫院各科主任醫師對我特別厚待。經過兩天檢查後,一位主任級醫師為我做檢查結果說明。看他似乎很為難,幾次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很難啟口的樣子,我立刻告訴他:“檢查結果如何,直說無妨!”

醫生反問我:“你曾經跌過跤嗎?”當時五十歲的我,自信身體健壯如牛,怎麼會跌跤呢?因此很肯定地回答說:“沒有。”

醫師又問:“出家人怕死嗎?”這就不是一個很容易回答的問題了。因為如果我說“不怕死”,感覺太過矯情,螻蟻尚且貪生,人怎麼會不怕死呢?如果我回答“怕死”,隻怕醫生要笑我是個沒有修行的出家人。我隻有回答他:“死亡不是太可怕,倒是疼痛很可怕,因為疼痛有極限,超過能忍受的極限,疼痛的反應會喊叫,會呻吟,那時可就英雄變狗熊了。”

聽了我的這番話,醫生這才直接告訴我:“你的背上有一個黑點,經過切片檢查,還不知道結果如何,不過請你明天再來複檢一次。”我說:“不行,明天我要到宜蘭,為一位圓寂的老比丘尼達德法師舉火荼毗。”他說:“後天也沒有關係。”我說:“也不行,後天我要到高雄,有個會議要開。”

醫生苦笑著對我說:“你的健康、生死,也不能不重視呀!”我隻有謝謝醫生,說:“我會再來。”

從榮民總醫院回到台北普門寺,徒弟們關心,問我檢查結果如何。我幽默地告訴大家:“我今天去切片。”他們並不懂得什麼叫“切片”,我說:“就是從身上割下一塊肉,切成一片片。”大家一聽,急忙再問:“切的是哪一塊肉?”其實這是一句玩笑的話,所謂“切片”檢查者,就是從身上采取一些組織,抹在玻璃片上,以顯微鏡觀察,以此判斷身體的健康狀況,哪裏是把肉切成一片片?隻是由此可以得見,當時一般人對醫學名詞的無知,對醫療常識的見解是如何膚淺了。

經過兩個月後,我早已忘記了這件事。但是有一天北上到普門寺,徒眾告訴我,榮民總醫院來了幾次電話,一直催我複檢。我這時突然想到,醫生曾經問我是否跌過跤。我驚覺到,幾個月前台風過境,吹倒了佛光山大雄寶殿前的一棵大樹,我爬到欄杆上,想把樹幹扶正,一個不慎,整個人往後仰跌在磨石子的走廊上。我想這大概就是背後出現淤血、黑點的原因。

於是我馬上趕到榮民總醫院,把這個發現告訴醫生。醫生也如釋重負般“哦”了一聲,說:“原來如此!”同時不禁為我歡喜。

這段過程看起來微不足道,但實際上在人生的旅途上,我好像又從“生死邊緣”再次安然曆劫歸來一樣。直到一九九五年,國際佛光會理監事會議在菲律賓馬尼拉召開,那天晚上,我忽然感到心髒一陣陣地刺痛,整夜難以入眠。當時以為是晚餐吃多了奶酪,引起消化不良所造成,不過回台後,我還是隨即到榮民總醫院看診。結果經心髒科專家江誌桓醫師做“心導管”檢查後,他說我罹患了心肌梗死,需要開刀。

承蒙時任副院長,並曾擔任兩位“蔣總統”禦醫的薑必寧醫師為我成立了一個心髒手術的小組,要我選擇一個主刀的醫師,進行“冠狀動脈繞道”手術。我選擇了相當年輕,曾在南非開普敦接受心髒開刀訓練的張燕醫師為我主刀。當時我並不認識張燕醫師,但是我知道,在那個心髒手術還不普遍的時候,必須找一位經驗豐富,年紀又輕的醫師,比較能接受挑戰。

後來,張燕醫師升任台中“榮民總醫院”心髒科主任,我們成為互動良好的朋友。他曾隨我到過加拿大的落基山脈,也到過意大利、法國等地的名都,至今已有十二年曆史。回想當年他在開刀房為我進行八小時的手術,事後他很自豪地對我的弟子說:“你們關心你們的師父,但是隻有我看過你們師父的心是什麼樣子!”

《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中說:“眾生應以何身得度者,觀世音菩薩即現何身而為說法。”我以疾病的因緣,也能交到朋友,真是幸何如之!之後,他們邀請我擔任“台灣心髒協會”的理事,我欣然應命,至今一直以參加此會為榮。

最近,我又再次於“生死邊緣”走了一回。那是二〇〇六年,為了日內瓦佛光山會議中心落成,我前往歐洲,在瑞士一個小山區住宿時,忽然中風。所幸隻是造成輕微的手臂動彈不得,但我仍帶著衰殘老邁的身軀,主持巴黎道場的破土典禮,以及日內瓦會議中心落成開幕。在會中,我請海峽兩岸的大使歡聚一堂,握手言歡,自覺得意。

我這一生,不但自己在“生死邊緣”來回無數次,也曾為別人的生死做過一些服務。例如,曾經照顧過一位第三期肺癆的同道,直到痊愈;也曾為往生的老僧擔負棺木,送至火葬場火化。一九六七年越戰後期,不少難民紛紛逃亡,我曾獻金購船,幫助難民逃離戰火。後來這些旅居在世界各地的越棉寮難民,都成為我很好的朋友。

在香港,也有不少被關了多年的船民,我曾多次前往為他們說法。乃至香港赤柱監獄,一些被判終身監禁的死刑犯,我曾與他們做過“生死邊緣”的談話。也曾在台灣的土城監獄,聆聽一些垂死囚犯的心聲。我覺得一個人縱使犯法判刑,也要用愛去教育他們,例如蘇姓等三位青年,多次被判死刑,也多次從死亡邊緣又被救了回來。我曾在土城監獄和他們麵對麵講說生死,講說因果,講說冤屈,講說緣起緣滅。

其實,人生本來就一直在“因緣果報”裏流轉,也在“死亡邊緣”接受考驗。有信心的人,無論生死危亡,一切盡付笑談之中。實在說,生也未曾生,死也未曾死,生死就等於人晚上睡覺,白天起床,就是這麼簡單。因此,生,未嚐可喜,死,也未嚐可悲;生了要死,死了要生,生死就如時鍾一樣,輪轉不息。死亡,並沒有邊際;人生,就在生死存亡之間,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