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兒童的遊戲,就是把桃核、杏核拿來玩,還有像丟手帕、老鷹抓小雞,官兵抓強盜……小孩總會貪玩,有時候遲歸了,心也會慌,會怕被大人責怪。外婆總是站在門口等我,昏暗的天色下,我的外婆像黑夜裏的燈塔,指引著我。
“洗手,吃飯去!”
外婆沒一句嗬斥,從未有疾言厲色,隻問我吃飽沒有,關心我的衣服穿得夠暖否。
外婆擅長做醃醬菜,因此家裏經年累月都不用去外麵買菜。那時候,生活貧瘠到甚至看到油就想喝一口,現在富裕的生活,沒有油水是怎樣的日子,大家是想象不到的。沒有油水,吃什麼都會刮到胃,澀澀的不好吃。
我早晨撿狗屎,傍晚去拾牛糞,狗屎做肥料,牛糞做燃料,賣給人家。那時候能賺錢,我心裏也很高興。賺的錢,外婆要我交給母親,因為母親要供應全家生活所需。我賺了錢,外婆要我給母親,外婆教我要報答父母恩,要我懂得母親的辛苦。
以前我不敢將這件事告訴人,覺得拾牛糞撿狗屎,是一些卑賤的事。現在敢說了,因為,以現代人的角度來看這也是一種環保行為,更是教導小孩如何懂得“人間生活不易”,能為家庭分擔負擔、能自立工作,才是有尊嚴的人生。
外婆為人公平公正,人家有什麼事,都來請她評個理。她有這種能量,人家跟她講什麼,她講一下,大家都能歡歡喜喜地回去。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的大舅母很不孝順,常常對我外婆大聲說話、忤逆、無理,鄰居看不下去,和她說:“你的大媳婦非常不孝哦!”外婆很溫和地回答說:“不會啊!她對我很好呀,有時候我去她家裏吃飯,她會請我上座,還幫我夾菜。”此時,我的大舅母正在門外,聽到了外婆的話深受感動,後來脾氣改了很多。因此,我在佛光山大悲殿外刻《普門品》的壁畫:“或值怨賊繞,各執刀加害;念彼觀音力,不能損一毛。”若人持刀槍來了,慈悲對他,刀槍就沒有了,說的就是我外婆的故事。
我的外婆是大腳,穿青布衣,一個何其平凡渺小的老太婆,她雖渺小如宇宙的微粒浮塵,但在我的心裏,卻有如巨星的光輝。
外婆陪我走過戰火,我們祖孫兩人相依為命,四處流浪逃難。看見那些屍體,就想起一句話:“當初永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路邊的死人,都被野狗吃了,很可怕。外婆怕我心靈受傷害,就告訴我“麵對死亡,不要驚慌”。
外婆的一生,她從信仰裏得到安住身心,從慈悲裏麵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
外婆常常讚美我“從小一看,到老一半”,“李家的這一棵樹,就看你這顆李子紅了”。意思是,看一個人小的時候怎樣,就知道長大以後是什麼樣子了,也是鼓勵我要上進的意思。
我十二歲出家後,二十二歲時曾和外婆見過一麵,這之後就沒有再見過外婆。一九八一年,我和弟弟國民在美國見麵。他說,外婆在我離開大陸不久後就往生了。料想不到,二十二歲那年一會,竟是和外婆天人永隔。
記得最後一次看到外婆,她坐在一棵樹下,手裏一麵做著針線——那麼年老了,還是閑不住。一麵跟我講:“我的身後事,靠你那幾個舅舅是沒有指望了,希望我把後事都交代給你。”我那時候年輕,不懂什麼叫後事,不過心裏想,外婆交代的事我一定照做。想不到,海峽兩岸一相隔就是數十載,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但是,就算隔了多久的歲月,外婆安詳的麵目,慈悲的言行,都清楚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據大陸的家人說,外婆是在一九四九年後的三四年間往生的。
我當時將五千美元,托國民弟返鄉時為外婆建塔紀念。一九八九年回鄉探親,國民弟未遵守我的托付為外婆建塔,隻蓋了個紀念堂。紀念堂中間有他剛逝世的妻子秀華的遺像。我為外婆感到委屈,外婆疼愛我們的情義,幫助多病的媽媽照顧我們的三餐,難道這個恩惠,我們可以不回報嗎?記得有首詩寫著:“記得當初我養兒,我兒今又養孫兒,我兒餓我由他餓,莫教孫兒餓我兒。”這是天下父母心,難道後代兒孫,連起碼反哺親恩的心都沒有了嗎?
因為想念至極,有次做夢終於夢到了她老人家。
我對著來來往往的路人,焦急地詢問:“有看到我的外婆嗎?”我到了一間寬大而破舊的屋中,在一個壁櫥裏見到了外婆。她麵黃肌瘦,好像不願再看這世事滄桑,雙目緊閉,麵無表情。我向前握住外婆的手,外婆微微地張開眼,像是很意外的樣子,她從櫥櫃裏一步一步走出來,沉默地對著我,隻是搖頭歎息。我想,外婆心中一定有很多話要說,隻是旁邊站了人。那是慧龍、道悟、楊慈滿等,我支開他們。外婆說:“人間有不同的人,樹上結不同的果子……”再沒說什麼,就快步在雲霧裏飄散了。我立即大叫:“外婆!外婆!”
醒來,我才知是一場夢,這也是外婆唯一一次入夢來。
二〇〇七年,寒山寺贈送“和平鍾”時,我寫了一首詩:“兩岸塵緣如夢幻,骨肉至親不往還;蘇州古刹寒山寺,和平鍾聲到台灣。”
寫這一段,不禁想到與外婆楊柳樹下一別竟成永訣,不禁淚眼潸潸。
至於外婆葬在哪裏,隻有以一句“踏破茫海無覓處,不知何處葬外婆”來形容了。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我們沒有外婆,我們都要餓死的。
我的父親應該是在我十歲時外出經商,七七盧溝橋事變後,在南京大屠殺中殉難。那時候,如果沒有外婆的扶助,多病的母親是養不活我們的。
我外婆有一弟二妹,有一位也是出家的比丘尼,我們叫她“師公”,我也曾在她的庵堂住過一個月。還有我出生不久後,拜一個庵堂的比丘尼做師父,因為按照家鄉習俗,小嬰兒拜個“師父”比較容易平安長大。
十八歲那年,我這位嬰兒期的比丘尼師父,請托外婆,一定要和我見一麵。我不肯,和外婆說:“我是比丘,不能認比丘尼做師父。”外婆似乎聽不懂我的說明,還是再三地要我和這位比丘尼師父見一麵。我無法推辭掉外婆的好意,隻好退讓一步。我告訴外婆說:“我可以和她見麵,但不要和她說話。”這段和我嬰兒期的比丘尼師父十八年後再見的情景,已渺渺不複記憶了。因為我的心中裝滿了外婆溫厚的話語,還有她信守對人承諾的諸多忍耐,當然是裝不下其他人事的印象了。
我出生後“拜師”,應該也是我外婆的意思吧!外婆有所用意地為我“穿針引線”。我想,這是外婆希望把我接引到三寶門中,可免受戰爭無情的苦難,遠離人間無常的折磨。
外婆是萬能的,讓我在童年的夜晚,不懼怕鬼怪野獸,有了外婆,我什麼都不怕。
初出家那幾年,佛堂供奉的觀音菩薩常常變換成外婆的麵貌,外婆安詳溫暖的聲音,常常讓我想念,使我在午夜夢回時,淚濕枕巾,不知何年何月能與外婆重逢?
現在我八十多歲了,外婆去世已經近一甲子,外婆笑容可掬的神態,至今還刻在我的心版上。外婆並沒有離我而去,她溫順、謙恭、柔和、勇敢、承擔,她的與人為善,她的給人歡喜……這些精神思想,都流入我身心的血液了。
我想起外婆醃漬醬菜的壇口封著緊密的漬物,經過時間的醞釀,入口最為香脆,人又何嚐不是如此?沉得住、耐得住,才會有所成。外婆從善堂帶回的果品,讓我在稚嫩的心靈種下佛緣。因此,我鼓勵佛光山派下的別、分院道場,在法會或活動時,要備辦結緣品分給大家帶回去。因為,帶回的不是糖果、餅幹,而是有禮佛敬佛心意的芳香。這若幹的果品,散到哪裏,都會為眾生種下妙因善緣。
我想念外婆肚子“咕嚕嚕”的聲響。她引以為傲的信仰成就的神功。當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深深生起對外婆懺悔的心情。當年我自以為了不起、有學問,無的放矢的輕率言語,傷害了外婆的信心,也讓溫柔敦厚的外婆黯然神傷。
我感謝我的外婆,感謝她撫養教養我的恩德。最要緊的是,她的慈善言行,她的正義勇敢,她的不和人計較的寬大心量,讓我看到傳統婦女的勤練忍耐裏洋溢著大智慧;在為親人家族的付出中,她們所持守的是無有怨悔,不求回報的菩薩心腸。
“偶像”是內心崇拜的聖賢。外婆的慈悲,從不疾言厲色的溫柔,她的賢惠勤勞,使她成為我幼年時的偶像;她的仗義執言,常為左鄰右舍排難解紛,更使她成為我童年時的英雄。
童年揚州的雪景不複再現,我與外婆共住的小屋已人事全非。外婆當年跌落的河流今猶在,立在橋邊的我,望著流不斷的水流,遙想那時候外婆豪邁的言語,述說她逃過日本兵的英勇經過。今日憶及,除了緬懷感念,還有一份對外婆的疼惜與不舍。
六十年悠悠過去了,外婆的形體雖遍尋無蹤,但我視每位長輩為我的外婆,讓外婆活在我的心裏,長長久久。雖然我與外婆已生死隔絕,長大成年後,我不斷有新的偶像群,但外婆永遠是我生命的第一個偶像。一片森林,如果沒有最初小小根芽支撐著,嗬護著,提供它們所需的養分,怎能有希望長成枝葉繁盛,綠意灑遍的叢林呢?
外婆的音容、形象、精神已深植在我的心田。感謝外婆,讓我結下深厚的佛緣;感謝外婆,讓我在童年時學習到應該愛護生命,懂得勤奮精進,無私地奉獻自己的熱心熱情,六十年來,無怨無悔地弘法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