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外婆(2 / 3)

外婆從不疾言厲色,好像也很少睡覺。她對任何人都是輕言細語。每當夜晚我睡覺了,她還在做晚課。有時候我還沒有睡著,她端坐在床上打坐運功,肚子就“嘩啦嘩啦”翻江倒海地響著,有時候我還會被這聲音吵醒。我就問她:“外婆,您肚子的聲音為什麼這麼響?”她說:“這是功夫啊!”

一九四八年,我離開大陸前回到家鄉去看她,問她:“外婆,功夫還在嗎?”外婆說:“當然,功夫怎麼能丟了?”那時候她應該已經六十幾歲了。那時候,我自以為懂得一些佛法了,剛好有日本的飛機從空中飛過,我說:“外婆,飛機引擎聲更響,那生死能了嗎?對煩惱能解脫嗎?對道德能增加嗎?”外婆聽完,臉色都變了。那時候的我,揚揚得意,自以為是受過新式教育的人,念佛學院,並且在外麵參學,我所知道的大和尚們的肚子都不會叫,他們都是講究要道德、要慈悲、要有智慧。

數年後,我才驚覺,我的無知、我的殘忍。外婆的功夫是她幾十年的努力所成。我摧毀她心目中信仰的“成績單”,我的得意換來她的失意,我對外婆很抱歉,我這樣做是很不該的。

信仰是超越言語的文字。老太太虔誠禮敬,堅信舉頭三尺有神明,有善惡報應的觀念,能行善助人。我想這樣的心,比一個知識分子自私自利,隻想圖利自己的心高尚、神聖多了。外婆到底是一個有信仰善根的人,雖然不識字,但《金剛經》《普門品》《阿彌陀經》都會背誦。很多的偈語,她也都會唱,也唱得很好聽。

外婆對我們的教育,是一種鼓勵的教育。她也不會指使我們要怎麼做事,但是在我們的工作中,例如,我掃地的時候,她就會說:“有誌沒誌,就看燒火掃地。”讓人聽了很歡喜,覺得要掃得更好、更幹淨。一般人認為打掃的“鄙事”,外婆視為是一種“品人”的方法,能不能成就,要從小地方著手。近年大企業在用人時,也都是從小細節觀察一個人有沒有用。像有個公司在招聘新人時,以在門口的鞋子有沒有擺放整齊,作為錄用的標準。他們的觀點是:“連雙鞋子脫下來都擺不正的人,如何放心交給他重要的任務?”

外婆經常帶糖果回來。有時候我會拿一顆糖給別的小孩。她見了也很高興,會滿麵笑容地說:“能分一點給別人吃,你很好啊!懂得結善緣!”外婆鼓勵我把擁有的分享給別人的教育,我覺得現代的父母如果也能教小孩,把玩具、糖果,甚至把故事書、零用錢也分給貧窮的孩子,培養小孩“給”的性格,那麼,我們的社會就會是個溫暖互助的人間淨土。

有時候,賣小雞的來了。她鼓勵我:“你買一隻!黑的、白的、花的,給你選。”幫我出錢,讓我自己養。我養了幾次小雞、小鴨,細心地照顧它們。她看出我對小動物的愛心,告訴我:“你要愛護它,不要給它餓肚子哦,要給它有地方住,給它睡覺。”她教我要愛惜生命。外婆的“生命教育”是成功的,讓我看到一隻缺嘴的小雞,會替它心疼流淚。如果我們的生命教育培養出的小孩心地柔軟,懂得愛惜小動物,那麼自然對人不會去侵犯,不會去傷害別人。

記得,鄰家有個小女孩患有小兒麻痹症,常被一些頑皮的孩童欺負、嘲笑,甚至用石子砸。外婆叮嚀我:“你不可以欺負她,不可以看不起她哦!殘缺也是一種美麗。”是呀,外在的殘缺還可以補救,心靈的殘缺,像貪、嗔、癡,忘恩負義,對人的苦難沒有慈悲心,這樣的心靈殘障比肢體的缺陷更讓人痛心。

盧溝橋事變後,南京發生大屠殺,波及故鄉揚州。日本軍人四處放火殺人。外婆家很大,必定成為戰火下摧殘的目標。她招集家族成員說:“不要同歸於盡。”意思是說:“你們都往後方逃難吧,讓我留下來,我來看家。”她已經計劃要犧牲了。外婆一介弱女子卻有巾幗不輸須眉的英雄氣概。當時,我感覺外婆像大廳堂的神明,這樣的偉大、崇高。

日本人轟炸家鄉,把房子都燒了,四處有很多的破銅爛鐵。外婆從廢墟裏把它撿回來,重新再使用。她叫我們愛惜,要節儉。外婆說:“破銅爛鐵也能成鋼!”她教我不要隻看到表相上的“無用”,要能看到“無用的大用”。外婆的“慧眼”,看出破銅也具有鋼鐵的質地,讓我在日後課徒或弘法度眾的曆程中,不輕易舍棄一人。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年冬歲殘,我扛了一條被單,在大雪飄飄中隨著人潮往後方逃難,第一站到興化。第一天就住在一個善人的寺廟裏,沒有出家人,滿清幽的。裏頭擠滿了逃難的人,沒的地方住,就給我們住在水車棚裏。我們幾十個人,就在那裏安身,棚裏的空間很大,容納我們綽綽有餘。逃難的人如驚弓之鳥,有棲身處,大家都萬分感念這份萍水相逢的恩情。至於廁所、洗澡的問題怎麼解決我已不複記憶了。

當時,我們隨身都帶一個鍋,隨地把兩塊磚頭一放,隨便抓點草啊什麼東西來煮,填飽肚皮不為難也。冷天,大夥拾柴烤火取暖,還算能度日。遙望一百公裏以外的南京城,火光衝天,布滿整個天空。

就像杜甫的詩句“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這場戰火不知要延燒到何時?留在家鄉的外婆可否平安?雖有母親在身邊,但我小小的心靈,還是時時記掛著外婆的安危,隻是不敢開口詢問,怕母親擔心。

不知過了幾天,外婆找到我們,來到水車棚。

劫後餘生的外婆,告訴我們她一路驚險的情況,她怎麼逃出日本兵的槍炮刺刀。她說,日本人一到,他們就燒我們的房子,在門外圍滿了稻草,眼看就要把她燒死。那個日本人正要擦火柴時,剛好另一邊有個日本兵大聲地叫喚他,他趕緊放下火柴,跑上前去。外婆就趁這“千鈞一發”之際,逃開這場火劫。

兩天後,外婆不放心家裏被燒得怎麼樣,想回家看看。那時候我十歲,我跟外婆說,我跟她去。外婆最初不答應,但禁不起我的央求。我和外婆一起回到家。都過了大半個月後了,家裏的屋子還在燒著,為什麼呢?因為有黃豆、米穀在悶燒。

後來日本人又來把外婆抓去,我在後麵追趕,日本人就踢我、打我。她近六十歲的老人,日本人抓她去煮飯。我二度和外婆失散,認不得路,回不到逃難的棲身處,自此過著流浪亂走的日子。

當年我才十歲,和外婆走散了,心裏很想念外婆,但很奇怪沒有害怕。因為,隻要回想和外婆住在一起的清晨夜晚,外婆買回的燒餅油條,外婆在如豆的燈下,安詳地誦著經文的聲音,這些畫麵和音聲具有強大的力量,讓我感覺外婆還陪在我的身邊。

這一路上,我看見了很多的死人,人間無數悲慘的情況。你問我當時吃什麼,我現在也不記得了。可能沿路有善心人,給我一點米粥吧。亂世的悲歌,不是現在太平歲月的我們可以想象的。那時候,我看到一條狗,在吃死人,把整個死人的內髒掏出來,啃著咬著。死人肚裏的腸子都沒有了,隻剩下兩隻手、兩條腿、一個頭。江麵上,露出一具屍體,頭朝下,兩隻腳朝上。我心裏想,怎麼會這樣?再看下去,看到一堆一堆的屍體,也不腐爛。因為是冬天,都冰凍了。

過了幾天,外婆找到了我。外婆說,她給日本人丟到河裏去,好在外麵穿著棉襖,沉不下去。流著流著,外婆抓到一條船的鐵絲,就在叫三民橋的地方,看到一個幫日本人翻譯華語的同鄉,她急忙地向他揮手,那個人看到浮沉在大運河的外婆,趕快向日本人示意,說外婆是他認識的長輩。日本人就幫忙把我外婆拉了上來。

抗戰時期,外婆為了愛護家族,誓守家園,差點葬身火窟。外婆逃出家鄉找到我們藏身的水車棚,後來,又被拋到大運河。外婆逃過“火劫水難”兩大災禍,似乎冥冥之中有神明的保佑。而我想,這是外婆平時助人為善,才可能有奇跡的發生。

這些點點滴滴的往事,多年後,我才發覺,外婆在訴說時,平靜無奇,好像在說別人家發生的故事。一個不識字的婦女,卻具有無比的勇敢和智慧。為了家庭,為了親情,走過暗暗的長路。如果不是她的信仰給她依靠,如果不是她對家庭的責任,她怎能當下決斷,要疏散家族,要我們不要“同歸於盡”。現在憶想起來,對外婆除了有深重的敬佩,還有一份感恩不舍的心情。

當時,日本人在我們家鄉見人就殺,後來由地方上的士紳組成的“維持會”,出來跟他們交涉、協調,要他們不要再殺人,答應供給日本人所需,這樣才停止無辜的殺戮。

戰火稍微平息後,眼見住房都燒掉了。母親賣了一塊田,建了一排大約六間的草屋。家裏沒幾個人,外婆就跟我們一起住。

我應該是在那個時候,學會了“不怕”。不怕鬼,怕人;不怕死人,怕活人。我在死人堆裏都能夠跟他們睡覺。我的勇敢、沉穩,除了時代的洗禮,戰爭的磨煉之外,應該還要再加上外婆的“身教”。

經曆這種艱苦的生活再加上外婆的影響,讓我很勤奮。最初是撿鐵釘來賣,還能賣一點錢。後來就撿桃核、杏核,可以賣給藥房做藥。也撿洋片(香煙盒裏的鐵片,可以把香煙撐持住),洋片上都畫了一些曆史故事。現在“金玉滿堂”教材卡片的構想(為弘法布教的圖文教材,有十二套,一千二百張卡。有法語、古德語錄、菜根譚、祈願文等),也是有一點來自這洋片的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