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我有能力孝養她,就為她備置一套沙發靠椅,希望她可以坐得舒服些,但是多年來從未見她使用過。
不管何時見到母親,她總是衣著整齊。對於衣服,無論如何破舊、縫補過,她都不計較,但是一定要穿著整潔。這些年,慈莊、慧華等人很熱心地為她添置了許多新衣,但是她從不輕易更換,母親念舊與惜物之情,可見一斑。後來我又發現,母親不重視外形,隻重視心意。有一次,我陪伴著她走到西來寺,我說:“母親,我們今天改走後門,上去比較近。”母親回答:“上等人,主人迎上門;中等人,有人接待人;下等人,求人都無人。前門後門不要緊,隻要到了西來寺可以看到人。”
在西來寺的佛殿,我說:“我來點香給您拜佛。”母親回答:“不要緊,佛祖哪裏要我們的香?哪裏要我們的花?佛祖隻要我們凡夫的一點心。”
和母親在一起,通常都是她在演說佛法,我在旁洗耳恭聽。有一次我講《金剛經》,不知道母親就坐在後麵聽,等我下來了,她批評我講得太高深了,怎麼可以告訴大家“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呢?“無我相”倒也罷了,如果“無人相”,心中眼中都沒有他人,還修什麼行呢?
我聽了母親這一席話,啞口無言,同時也領悟到母親堅持要“有人相”,正是我努力推行人間佛教的批注。
母親無論說話、走路,向來是安詳有序。即使天大的事情發生,她都不亂方寸。許多在佛教學院受了多年教育,後來又出家受戒的徒眾,都萬分敬佩母親這種與生俱來的威儀、風範。
母親一生曆經許多戰爭、多次的悲歡離合,幾度麵臨國破家亡,我們兄姐弟四人,沒有人看到過母親掉眼淚。
七七事變,日軍在盧溝橋發動戰爭。這一年冬天,戰事蔓延到南京,母親站在揚州的一條公路上,看著自己的家遭到日軍恣意的焚燒,當時還年幼的我,緊緊跟隨在她身邊,親眼見她若無其事的樣子。就在抗日戰爭期間,國軍部隊極力搜尋壯丁,幾乎每天都要應付好幾次這種事情。當時二舅劉貴生正好在我家,那天又來了一批抓壯丁的人,二舅立即到廚房的稻草堆中躲藏,可惜一條腿露在外麵,還是被拖出來帶走了。過了一兩天,母親找到了當地的警察局局長,提出申訴:“我兄弟上有老母,如果你抓走了他,一家孤兒寡母,生活無人負擔,隻有統統到你家生活。”那位警察局局長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很快釋放了二舅。旁人見了這一幕,以為母親是有辦法、有後台的貴夫人,朝她麵前一跪,請求搭救親人,後來竟也讓她救了出來。
這類事情很多,母親也以此自豪,但有一次卻發生人命關天的無妄之災。一位母親尊為義父的鄰居,竟然在家裏被水桶的繩子一絆,跌了一跤,死了。這家姓解的鄰居家貧,無力負擔喪葬費,有人建議母親設法代買一副棺木料理後事。母親當下點頭同意,並即刻搭船上街去備辦所需。
誰知解家的兒子解仁保,竟找了很多人將屍體抬到我家裏來,說我家打死人了。人多口雜,一下子閑言四起,群情嘩然,議論紛紛。當時正是盛夏季節,家家戶戶的農田都缺水,經常發生搶水事件。被水桶繩絆死的人,被說成是因搶水被人打死,許多人也就順理成章地相信了。
揚州派了很多人來驗屍,母親在回程的船上聽說這件事,立即將棺木、壽衣退回,準備麵對這場官司(由於這起事端,後來屍體直至腐爛、滴血,仍無人聞問)。當晚家裏來了好多人,要把父親抓走。當時年幼的我,被這擾攘的聲音驚嚇得躲在床下探看,不敢出來。父親被逮捕送到揚州。兩天後,父親經過初審回來了。隨後案子被送往蘇州高等法院審判,父母親是被告,所以都去了蘇州,而原告解仁保不知何故沒有到庭。可能因為蘇州是個大城,而鄰居解家誣告我們,原來隻希望圖個小利,沒想到現在卻要備辦經費,萬一輸了,後果更是不堪設想,所以他缺席了。
法官問母親:“原告為何沒來?”
母親答:“不知道。”
法官再問:“人是你們打死的嗎?”
母親答:“不是。”
由於母親神態自若,不像個沒見過世麵的鄉下人,所答也都清楚明了,所以當下被宣判無罪。
後來母親一生都很自豪於“很會打官司”。
我出家以後,在佛學院讀書,母親還熱心地托我為解仁保找工作,一點都不以當年解家的誣告為忤。母親實在是位寬厚、豪爽的女中英雄。
戰爭期間死了好多人。有一次,母親走路時居然踢到躺在地上的一個阿兵哥,阿兵哥還活著,母親寬慰他:“你不要動,讓我來幫助你。”說完立即回家,找了一塊門板,並且請鄰居將這位阿兵哥帶到後方。過了一段時間,我還親見這位阿兵哥升了官,身上帶了一把手槍,到我家來感謝母親的救命之恩。
在這樣的槍林彈雨中討生活,我們這些不知人間悲苦的戰爭兒童,無聊時,常在一場戰役過後,跑到戰場去,以點數死人為樂。母親雖然三令五申警告我們兄弟不準去,我們還是有一兩次溜去。有一次,在牌桌上,母親聽說有兩個小孩在點數死人時被臨時引爆的炮彈炸死了,她立即匆匆忙忙出來尋找,見到我們安好無恙,才放下心來。這是我記憶中,母親最著急緊張的一次。
前幾年,我在南京雨花台,李先念先生公子的居所附近買下一個精舍,環境十分清幽,我請母親安住於此。許多信徒從台灣趕來探望母親,比如,台灣省生命線的創辦人曹仲植居士、為善長樂的電視製作人周誌敏居士、“立法委員”潘維剛小姐、“小王爺”陳麗麗小姐、企業家劉昭明居士、作家符芝瑛小姐等。母親好客,總是歡喜熱情地招呼大家。一本數十年的傳統,家中若有六個人,必定預備八個人的飯菜,免得客人遠來,臨時張羅,讓人家久等。每天一早,家裏必定預備一大壺茶,以備客人一到,立刻可以奉上。有一次我回家探親,家裏來了子子孫孫好幾十個人,一齊圍繞著她。母親愉悅之情溢於言表,她說:“萬朵桃花一個根。”母親就是這樣一個重視家庭倫理的人。
一九八九年,母親第一次在西來寺過年,我陪伴在她身邊。說起當年她嫁給父親,隻憑著外婆的一句話——因為父親是個忠厚的老實人。父親曾經營過香燭鋪、成衣店,但都經營不善,家裏的田產也都賠了進去。唯有經營素菜館時,一流廚藝受到遠親近鄰的讚美。在中日戰爭南京大屠殺時,父親失蹤。當時未滿四十歲的母親,帶著十二歲的我到城裏尋找父親。路過棲霞山時,無意之中,因為一句話,成就了我出家的因緣。我曾問過母親,當時怎麼答應我出家呢?母親說:“我看你是一個有前途的孩子,母親沒有力量培養你,你能在佛教中讀書上進,有什麼不好呢?”真感謝母親開明的觀念。
母親受人點滴之恩,都是湧泉以報。當年唐山大地震,她唯恐受波及,不得不由揚州前往上海表兄家避難,暫住數月。我和她相逢這十八年來,她不斷地要我給表兄家送去收音機、電視機、電冰箱等各種物品,以答謝當年表兄的收容之恩。由於母親重視懷恩報德,後來我在佛光山台北道場、佛光山台南講堂等處都設立了“滴水坊”,就是取源於母親“滴水之恩、湧泉以報”的精神。
常有人讚歎與我說話如沐春風,心開意解,但是在母親跟前,我幾乎沒有說話的機會。隻要母親開口,大家都自然地屏息傾聽,往往從三皇五帝定乾坤開始,一直到孫中山、蔣介石、毛澤東,乃至鄧小平、江澤民等,她都能津津樂道,侃侃而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