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母親,大家的老奶奶(3 / 3)

有一次,我到大陸去探望她老人家,一陣寒暄過後,我打開皮箱,將送給母親的衣物奉上。母親看了說:“你買衣服給我,我也要給你一些東西。”說完,從枕邊拿出十幾雙襪子放在我手中。我對母親說:“我一雙襪子要穿一兩年,您買了這麼多襪子給我做什麼?”母親回答:“兒子啊,你可以活到兩百歲。”

過一會兒,母親又如數家珍般,將她收集的名片,一一翻出來給我看。這時,我也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張我的名片遞給她,母親笑眯眯地說:“哦,這是佛陀的名片啊。”母親就是這麼一位幽默風趣的人。

有一年春節前夕,她為孫子李春來買了一雙新鞋。誰知在回程的路上,看見一個窮人在寒冬中赤足而行,她自然而然就將鞋子送給了那個人。春來回家聽說奶奶為他上街買新鞋,雀躍歡喜,但奇怪的是到處都找不到,看見孫子找得愈來愈心焦,母親連忙說:“找得到,是好兆;找不到,是佛光普照。”春來聽了,覺得“禪機隱隱”,知道奶奶向來樂善好施,於是他穿著舊鞋,也過了個愉快的年。

一九四九年,我率領“僧侶救護隊”來到台灣,從此與母親音訊隔絕。當時,大陸謠傳我在台灣已易服從軍,位居師長高位,從此一家人都被打入“黑五類”,母親也因此連累受苦,每天都要靠做工換取口糧。“文化大革命”期間,公安人員將母親抓去,嚴厲地威嚇她:“你兒子在哪裏?快說出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母親回答:“天下父母養育兒女,都希望能留在身邊孝順;腿長在他身上,我怎麼知道他在哪裏?”

“你兒子寫給你的信我都收到了,你怎麼會沒跟他聯絡呢?”

母親並沒有被公安人員咄咄逼人的話嚇倒,鎮靜地說:“我兒子的信你既然收到了,你就應該知道他在哪裏,我不知道。如果你真的要找他,你拿路費給我,我去找。”接著還“勸告”他說,“我生兒子沒享福,反倒惹來了一身黴氣,所以我奉勸你以後不要養兒子。”

一九九〇年,她到台灣佛光山來,有記者問她:“您覺得台灣好,還是大陸好?”對這樣的問題,我當時在旁邊為她暗暗地捏了一把汗。沒想到,母親神色自若地回答:“台灣經濟繁榮,民生富裕,但是我年紀大了,比較習慣在大陸居住。”她自然而得體的應對,折服了在場所有的人。

其實母親的機智,在她年輕的時候就已經表露無遺。她雖然沒有讀過書,但是因為事事留心,再加上從香火神的戲碼裏得知許多中國民間忠孝節義、因果報應的故事,也學會不少成語詩句,所以不但出口成章,而且還常常糾正我念錯的字。直至今日,我經常告訴徒眾:“我是從不識字的母親那裏,認識許多字的。”

有一個徒眾問她:“奶奶,出家有什麼好處呢?”

母親信手拈來,自然地順口誦出:

一修不受公婆氣,二修不受丈夫纏,

三修沒有廚房苦,四修沒有家事忙,

五修懷中不抱子,六修沒有閨房冷,

七修不愁柴米貴,八修不受妯娌嫌,

九修成為丈夫相,十修善果功行圓。

說完,爆出一陣熱烈的掌聲。連我也想象不出,為何母親能出口即刻成章?

來佛光山的信徒問她修持法門,她說:“我一個老太婆有什麼修持?我隻知道本住一心,從善心出發,地獄、天堂隨心轉,當下發心,即是天堂。清淨佛道、榮華富貴全在我們一念之間。”

母親的機智幽默及富含禪機的言語,為她贏得很好的人緣。她自己也很得意,不隻大家聽她說話,連平時要說話給人聽的兒子,也歡喜聽她講古。

母親是一個天生“老婆心切”的人,我到各地弘法時,母親還幫我教育弟子。有一次,她向就讀西來大學的法師們說:“你們僧團裏人多,可以有意見,但要懂得融和哦,因為你們師父事業大、佛法大、發心大,你們也要跟著他,把心發得大起來。”

當時勝鬘書院的同學正好到西來寺遊學參訪。母親見到她們,又換另一種語氣:“小姐在家也可以修行。以前我常鼓勵一個做法官的朋友,告訴他,公門裏好修行。後來他把死刑犯改判為無期徒刑,無期徒刑改為有期徒刑,十年的改判五年。這些受刑的人得到恩惠,都改過向善,真是功德無量。帶發修行,更方便在各行各業中積德。”

有一次,我讚美她說:“您老人家好慈悲啊!”

她回答:“如果我不慈悲,你會投胎到我這裏來嗎?”

我回想起來,在揚州老家時,七十多歲的老母親每天都到運河挑水回家,將水煮開以後,親自倒在碗裏(當時沒有茶杯),一一放在凳子上,供附近小學的師生們飲用,後來大家一致稱呼她為“老奶奶”,以示尊敬。沒想到“老奶奶”三個字,也可以跨越海峽兩岸,甚至響遍世界。

記得有一年,我在香港紅磡體育館主持佛學講座,母親特地從上海遠渡關山到九龍看我。在前往會場前,她告訴我:“我知道你今天要去演講,怕你分心,我就不去了,在家裏等你回來。我們是‘多年枯木又逢春’,你要用心把大家帶到極樂世界去。”

是的,母親大人,孩兒謹遵教示。

每次我到美國弘法,盡管十分忙碌,但每天仍抽空到母親那裏晨昏定省,略盡孝思。每次見到她對我那種殷切盼望的神情,總是心中不忍,所以雖然身邊有許多事情還未處理,我也都坐上一兩小時,和她閑話家常,有時甚至談到深夜時分。後來兒孫輩知道了,就常提醒她:“二太爺該去睡覺了。”“二太爺還沒吃飯。”“二太爺等會兒要開會。”“有客人在等二太爺。”母親十分體貼人意,每次一聽到這些話,總是催促我趕快回去。

母親往生後,我在美國寓所設置靈堂。在香煙嫋嫋中,往事一幕幕襲上心頭。六年前,就在這間屋子裏,母親從樓梯上摔下來,跌斷腿骨。當時我正搭機前往澳洲弘法,得知消息時,她已開刀完畢,正在療養恢複當中。她知道自己骨折後,第一句話就叮嚀西來寺的住眾:“不可以通知你們的師父,他在外麵弘法,不要讓他掛念我。”

母親有她自己的人生觀:“人要存好心,給人欺負不要緊。你看,我經過北伐,經過抗戰,經過‘文化大革命’,多少的磨難,多少的艱辛,我還不是照樣活到九十幾歲?”

母親來到台灣佛光山那一年,萬國道德會正在編寫《賢母傳》,想采訪母親。我征詢她老人家的意見,問她要不要讓人家寫。母親連忙搖頭說:“不要,人愈小愈好。”然後不勝憐惜地對我說,“你這樣‘大’,不苦嗎?”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這一切,言猶在耳,而母親已經離開了。

六月十六日,承佛光山徒眾的孝心,為母親舉辦了懷恩法會。事先我一再告訴徒眾不可驚擾信徒,沒想到,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擁入如來殿大會堂悼念母親的賓客絡繹不絕,竟達五千餘人。此情此景,讓我想起母親初來佛光山時,曾經向大家說:“佛光山就是西方極樂世界。人人心中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我要我兒子好好接引大家,讓大家都能成佛。”

如今,母親世緣已了,應該會回到另一個地方,整裝待發,就像移民出國一樣。以她這樣一位“有人相”,充滿人間佛教性格的人,必定不舍眾生,相信不久以後,她必定乘願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