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是人生至難忍受的痛苦經曆。所謂“飽漢不知餓漢饑”,一個“飽食終日”的人,當然不知道掙紮在饑餓邊緣的人之苦。我們看曆代以來,每逢災荒饑年,廣大災區的民眾,因為沒有食物果腹,隻得吃草皮、樹根、觀音土等,真是名副其實的“饑不擇食”。甚至有的人還“易子而食”,其慘狀可想而知。
世間上,黃金最貴,但遭遇饑荒時,即使十根金條,也不一定能換得一個麵包。所以一有戰爭,主帥都需準備好充足的糧草;軍糧不夠,最後不是戰敗,就是投降。
中國許多偏遠山區,尤其是一些交通不便的地方,人民終年生活在“半饑餓”的狀態下,這種事例多不勝舉。所謂“民以食為天”,生命就是要靠食物來維持。雖然有些文人為了表示自己人格清高,如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但長期三餐不繼時,仍不免賦詩感歎“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造夕思雞鳴,及晨願鳥遷”。
在佛教裏,禪者有說“禪悅為食”,儒家也有以“詩書禮樂”為食,但那畢竟是少數人,或者也隻是一時“望梅止渴”罷了。佛教的出家人,所謂“上乞諸佛之法,以養慧命;下乞眾生之食,以滋色身”。人的色身肉體,還是要靠飲食來滋養的;如果長期吃不飽,饑餓過度,不但營養不良,還會導致人百病叢生。
回想我罹患糖尿病近半個世紀,有一次和台北“榮民總醫院”新陳代謝科主治醫師蔡世澤主任談起,我問他:“為什麼會有糖尿病?”他說:“現在還找不出原因!我也曾問過西方一些糖尿病專家,他們也說現在還沒研究出真正的病因!”
有一天,我想到自己這一生,既不好吃,家族中也沒有糖尿病的遺傳史,為什麼會年紀輕輕就患有糖尿病?這時心中忽然生起一個念頭,我想大概是與“饑餓”過度,導致胰髒受損,因而影響胰島素的分泌有關吧!
人體的胰髒,主要負責分泌胰島素,胰島素是促使細胞利用血液中的葡萄糖的重要激素。當我們吃飽飯後,血液中的血糖會隨著升高,這時胰島素就會被釋放到血液中,讓葡萄糖進入細胞內,供給細胞利用而降低血糖;當胰島素不足時,就會導致糖尿病。
當然,糖尿病或許不純然是由於饑餓所造成,甚至基因遺傳也隻是原因之一而已。對於我為什麼會罹患糖尿病,雖然讓我百思不解,但我一向“與病為友”,糖尿病伴隨我大半生,並沒有給我造成嚴重的威脅。尤其初患糖尿病時,走路舉步維艱,拿東西手軟無力,但由於我不太介意,慢慢地也就不覺得有什麼不便了。
不過,在我最初罹病時,雖然也有一般常見的“吃多、喝多、尿多”等糖尿病特有的“三多”現象,後來這些症狀很快消失,所以也不太去關注自己的身體。一直到四五十年後,由於糖尿病並發眼底鈣化,導致視神經受損,以及心肌梗死、腎髒積水而出現浮腫等現象,我才慢慢思索著:糖尿病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由於幾次與醫界的朋友談起,我認為糖尿病是與饑餓有關,他們都不予采信,因此我就想把自己這一生,幾次處在饑餓狀態中的回憶,記錄下來,或許有助於未來對這項病症的研究。
一
說起“饑餓”的回憶,還是得從幼年敘述起。
我出生在一個貧窮的農商之家,父親最初務農,但不慣於耕種,所以莊稼收成變賣後,他把微薄所得拿來開店經商。先後開過香鋪、醬園、成衣店,但短期經營後,最後都是賠本,失敗以終,因此家計愈加絀乏,日食三餐也就更加困難了。我們兄姐四人,用現代話來說,可以說都是在半饑餓的狀態中度過了童年。所幸我們並沒有因為饑餓而淪為乞丐、小偷,或是流落在外遊蕩。
對於童年,除了“苦”的印象以外,已記不起成長過程的細節了。隻依稀記得,外婆偶爾會拿些食物來周濟我們。當然,我們老家也薄有祖產,幾次變賣田地,也曾風光一時。但由於家父沒有求生的技能與職業,一家數口,坐吃山空,所以風光不久,半饑餓的苦難歲月便又再度降臨。
那個時候,我隻有七八歲,每天清晨天還未亮,我就起床外出撿狗屎,等累積到相當數量就賣給人當肥料,多少總能換得幾個銅板。或者一到黃昏,農夫趕著牛群回家,牛群總會在路上留下不少糞便。我就把牛糞撿回家。當堆積到相當分量,我也學習大人的做法,用草把牛糞和起來,貼在牆上曬幹,可以供人當柴燒,如此也可以賺個幾塊錢。
雖然我生在貧寒之家,但感謝父母,培養我勤勞的品格,讓我懂得自食其力,懂得自求多福,懂得一切都要靠自己工作、勞作。因此,童年時我雖然沒有進過學校,甚至沒有報過戶口,但慢慢長大後,也知道要讀書。好在那時鄉間有私塾先生,經常也會有二三十個學生。隻不過讀私塾要錢,記得是一天四個銅板,隻要今天有四個銅板,就去讀書;沒有四個銅板,就不去。老師也都能諒解,也沒有責怪,大家都相安無事。
如此斷斷續續,並沒有讀太久的時間。因為到了一九三七年,七七盧溝橋事變,中日戰爭的煙火升起。不到數月,日軍就打到揚州,距離我的家鄉很近。
那年我才十一歲,在戰亂中告別了家鄉,也不念書,也不工作,身上扛著兩條被單,在大雪飄飄的冬天,隨著難民潮開始流浪、逃亡。一時之間,真是前途茫茫,也不知要流浪到何方,更不知能逃亡到哪裏。我隻知道,“留”就有被殺死的可能,“逃”才有活命的希望。
在逃亡的途中,走過崎嶇的小路,越過荒涼的原野,沿途所見,都是窮苦的農村。不但農家的煙囪沒有了炊煙,屋中也聽不到人聲,可以說“十室九空”,隻有狗兒懶散地遊走,見了人也不狂吠。
如此不知走了多遠,也不知經過多少時日,後來又慢慢回到家鄉,途中饑寒交迫的困頓、辛苦,那就不是幾句話所能概括的了。
二
在抗戰期間,由於父親外出經商,許久未見返家,後來被列為失蹤人口。我因為尋找父親的因緣,途中就在南京棲霞山寺剃度出家。
棲霞山寺雖然是六朝聖地、千佛名藍,是江南的重點寺院,但是曆經朝代興亡,飽受戰爭蹂躪,已經殘破不堪。例如太平天國的洪楊之亂,大火燒了幾天幾夜,一座隋朝的石砌寶塔,整個被燒得體無完膚。
我在這座曆史古寺裏,權宜出家。由於師父在此當家,有特別的去留機會。隻是,“去”因為年齡太小,連掛單的資格都不夠;“留”,此寺實在窮得三餐無以為繼。師父雖然很開放,但自己也知道,能蒙他收留,已經恩同再造,也不敢再存有多一點的奢望。
那時正逢抗戰期,日軍的騷擾、難民的流徙,加上漢奸、和平軍的敲詐,我們也隻有艱難地與環境作生死搏鬥。尤其到了“珍珠港事變”發生,美軍開始轟炸南京,我記得自己曾睡在雙層上鋪,因飛機轟炸時劇烈震動,整個人就被震落到地板上。
有時一個炸彈升空,如同天崩地裂,不但火光四射,把黑暗的天空照得亮得如同白晝,室內的玻璃也被震碎,房屋更是不停地搖動。但是對於這一切,那時我並不感到恐懼,唯一害怕的是,三餐無法吃得飽。
記得《古文觀止》裏,有一篇柳宗元先生寫的《捕蛇者說》。文中大意是說:祖父捕蛇,被蛇咬致死,父親同樣因捕蛇而被蛇咬死。到了兒子這一代,還是以捕蛇為業。有人問他,既然有過這樣的死亡經曆,還敢捕蛇嗎?他說:“吃飯要緊!”由此可見,饑餓比死亡更可怕。
在棲霞山寺裏,記得有幾次,本來應該十一點半打板吃午餐,但是到了十二點,甚至一點過後,還沒聽到板聲。為什麼會這麼異常?一經查問,原來大寮裏沒有米下鍋!當時一些年輕的同參,也不敢聲張,隻偶爾派人到大寮查看,到底米回來了沒有!
就這樣,好幾次中飯一直延到下午三四點才有的吃。如果早餐吃的是幹飯或牛奶麵包,那麼到三四點吃午餐,也算平常;可是我們的早餐是沒有米的“糝薯粥”,根本是粒米未下肚。那時年紀輕輕,正值發育年齡,能挨餓到三四點,實在也稱得上是有堅忍不拔的毅力了。
我在棲霞山寺度過七年的歲月,後來到江蘇常州天寧寺,討了一份行單的苦工。一段時間後又轉學到焦山,這才慢慢懂得讀書。大約經過了兩年,再從焦山回到祖庭宜興大覺寺,日子雖然還是窮苦,但每日三餐,飯食供應無缺,應該算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光了。
三
一九四九年春天,我率領僧侶救護隊到台灣。才到台灣沒多久,隊員們很快便各自離散,並沒有人真正有興趣想要從事救護工作。不得已,我隻得找個寺院掛單。
此時想起了焦山佛學院的學長大同法師。一年前他曾經跟我通信,說想辦一所三千人的佛學院,邀請我到台灣教書。那時我連台灣在哪裏都不知道,對於當時佛教的情形,說要辦個三千人的佛學院,我也無法相信,所以沒有應邀而來。現在既然已經到了台灣,心想去找他也可以問問在台灣的各種情況。
其時,大同法師在台中寶覺寺擔任當家。當我到達時,聽說他因被疑有間諜之嫌,已經逃奔香港。我因投親不遇,正在彷徨之際,曾在金山參學過的慈藹法師,也在寶覺寺掛單,他私下告訴我:“你要在寶覺寺居住,事實上是有困難的,不如到觀音山找慈航法師。他目前正在籌辦佛學院,需要師資。你此去,他必然會聘請你當老師。”
我想,當不當老師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有一個棲身之所,每天要有飯吃!隻是路途不熟,不知道觀音山在哪裏。這時寶覺寺的一位住眾,自告奮勇說要帶我去,讓我喜出望外。
當我們搭乘台鐵普通車到台北站時,正逢大雨,本想轉乘公路局班車前往薑子寮,但公路被大雨衝斷,公交車已經停駛。不得已,幫我帶路的人說,有位大陸法師在南昌街買了一座寺廟,可以試著去掛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