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饑餓的歲月(2 / 3)

於是我們來到十普寺,但是寺裏的人見到我們,用嘲笑的口氣說:“你們怎麼也跑來台灣?”一聽就知道碰了壁,於是顧不得外麵還在下著大雨,隻得告辭十普寺,往台北善導寺討單。因為聽說大醒法師正在善導寺,我們想去投靠他。

就在往善導寺的途中,經過新生南北路時,瑠公圳的水已經淹沒了道路,在水比路高的情況下,水和路根本分不清楚。我想慢慢涉水前進,哪知一個不慎,竟跌入水中。

這時水流湍急,水勢凶猛,雖然略諳水性,我也感到難以抵抗。在這種情況下,照說應該是難以活命,但說來也很有趣,一般人落水,本能反應,應該是趕快喊救命!我完全沒有這個念頭,心裏隻掛念我的錢包就要被水衝走了。我記得裏麵大概有十塊銀元,是臨到台灣時,師父給我的,這也是我們師徒一場,師父給我最大的一次賞賜。

我一心想著錢包,便拚命掙紮,順著水流遊去,終於爬到路上。這時才想到,人家是“落水要命,上岸要錢”,我卻是“落水要錢”。因為我知道,沒有錢,未來的前途艱難;沒有錢,饑餓難耐,小命也難以存活。

這時的我全身濕透,雨依然還在不停地下著。在雨中無法更衣,事實上也無衣可換。就這樣穿著濕淋淋的衣服走到善導寺,這時天色已經暗了,陪同我前往的寶覺寺住眾,至此便跟我道別,離我而去了。

我在善導寺約莫等了兩小時。大醒法師一直不肯出見,隻叫當家法師出麵,他說:“你看,我們寺裏,右麵住了‘交通警察大隊’,左邊是台北‘市政府’的兵役科,寺中實在沒有餘地安置你了。”

我知道人家的困難,就跟他要求說:“我聽說基隆月眉山靈泉寺有數名外省的青年法師,我想前去投靠。現在天色已晚,可否讓我在佛殿的大鍾下借住一宿?”

他說:“隻要警察不來驅趕,應該沒有關係!”

那時雖是春夏之交,但夜裏仍透著濃濃的涼意。所幸當時年輕體壯,也不計較這一點屈辱。第二天天一亮,我就摸索著上路,到台北火車站,乘火車到八堵,然後轉往基隆,在暖暖站下車時,已是下午一點多。

到了靈泉寺,一群年輕的同學見到我非常歡喜,雖然過去彼此並不認識,但總有僧情法愛。他們滿口讚歎,說我是佛教僧青年的領袖,很希望我能留在台灣。

大家正談得歡喜之際,傳來默如法師的指示,說不能留我們吃飯,更不能居住下來。因為來寺的外省僧侶多,生活已經很困難了,不能再增加人數。

這些青年朋友一聽,深感不平,義氣凜然地說,常住不給飯吃不要緊,他們願自掏腰包,外出買米煮稀飯請我。當我吃著他們煮好的稀飯時,已是下午三點多。回想自己中飯沒吃、早餐沒吃,昨天的晚飯也沒有吃,所以捧碗的手不停地發抖,但是碗裏熱騰騰的稀飯,吃起來真是美味無比。

後來經過商量,他們讓我在此暫住三天。由於我的衣物都已隨水流走,我就拿出大同法師的妹妹送給我的一件粗麻布料,想做一件衣服替換,因此向靈泉寺借了裁縫車,縫製一件短褂褲,以便替換。

由於“此處不留人”,隻得“另找留人處”。此時聽說原本在觀音山籌辦佛學院的慈航法師,事實上並不在觀音山,而是在中壢圓光寺籌辦台灣佛學院的畢業典禮。我心想,如果到圓光寺能見到慈航法師,也許問題能解決,因此就轉而前往中壢圓光寺。

圓光寺的比丘尼中,有一年輕的智道法師,待人非常熱忱。他大概在妙果老和尚麵前講了我許多好話,說我在大陸曾主編過雜誌,也曾當過校長,這些經曆他們都知道。因此妙果老和尚一見到我,真是一見如故,私下跟我說:“他們明天就要搬到新竹青草湖,你就留在圓光寺吧!”

妙果老和尚是新竹佛教會(包括桃園、苗栗)的理事長。在當時那樣一個好像人人都有間諜嫌疑的年代,他能收留我,也算是特殊的緣分。他要我當他的秘書。我感念老和尚慈悲,每天主動打水、掃地、拉車、采買。這些苦役本來就為我所長,因此做起來並不覺得太吃力,也不以為苦。反而心中一直感謝妙果老和尚,由於他的慈悲收留,讓我能在寺中安住,總算脫離了逃難途中的“饑餓”窘境。

一直到現在,每當回憶起初來台灣時,這段掛單無著、三餐不繼的日子,我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在中壢圓光寺安住下來後,為了安全起見,首先要去報戶口。雖然我有身份證,但報戶口要有入台證。我沒有入台證,戶口勢必報不成。所幸智道法師告訴我,如果能找到吳鴻麟先生,隻要他肯出麵幫忙,問題就能解決。

吳鴻麟先生就是吳伯雄居士的父親,當時是台灣省“參議員”,也是警民協會會長,更是一位名醫。對於這樣的社會賢達,我哪裏敢到他的家中拜訪?幸虧有一天走在路上遇到他,別人告訴我,他就是吳鴻麟先生。

我鼓起勇氣,勇敢地走向前,對他說:“吳先生,我是在圓光寺掛單的出家人,我有身份證,想要報戶口,您能幫助我嗎?”

他看看我,我想他大概還不知道報戶口需要入台證,因此聽完他就說:“來!來!”由於隔壁正好就是警察局中壢分局,他帶我走了進去。門口的警衛問都沒問,裏麵的警察看到他,趕快起立向他敬禮。他說:“幫助這位法師辦戶口!”說完便走了出去。警察聽後則連連稱是!

於是我就這樣順利地報了戶口。有了戶口,我在台灣居住,心裏就更踏實了。

這件事情過後一個多月,有一天,我拉車外出采購,在街上被警察攔住,莫名其妙地遭到拘禁。由於我不會講閩南語,語言不通,也沒辦法問人,完全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被囚禁。

直到第二天,才聽說全台所有外省的出家人,有一百人左右,悉數遭到逮捕。其中還包括在台北的慈航法師,以及跟我們同住圓光寺,原為陸軍中將的出家的律航法師。

原因是,台灣當局聽到大陸廣播,說他們派了五百位僧侶到台灣當間諜。台灣當局就把我們拘捕了。後來警察把我送到桃園,與律航法師一同拘禁在一所倉庫裏。

那是一九四九年五月發生的事,當時是陳辭修先生當“省主席”。所謂“白色恐怖”的年代,自從“二二八事件”發生之後,台灣人殺外省人,外省人報複台灣人,不時有凶殺案發生。但是不管族群仇視也好、白色恐怖也好、政治迫害也好,我都不太關心。我所關心的是,肚子好餓!

由於當時被逮捕的人很多,沒有牢房,就用大倉庫暫做拘留所。被關在裏麵,雖然每天也總有一餐飯可吃,但是吃過之後,肚子很快就餓了。記得有一天下午,有位警官走到我身旁,他看看我,我也看看他!我覺得他很和氣、善良,就大膽地跟他說:“我肚子餓!”

不久,他叫人端了一碗麵給我,真是美味無比。我吃過以後,他又來看我。這時候律航法師已因政府知道是一場誤會,早就被釋放出去了,但是裏麵仍有二三十個出家人被關著,我也不好意思每天吵著肚子餓,隻有忍耐。

後來再見到這位警官時,我跟他說:“我們掛單在中壢圓光寺,如果我有被釋放回去的一天,歡迎你去看我們!”他聽了很歡喜。這位警官就是後來隨律航法師出家,並且創建淨律寺,在台灣很有名的書法家廣元法師。

在桃園拘留所關了二十三天,此中的屈辱也難以盡述。隻是現在回想起來,什麼也不複記憶,所記得的就是饑餓!每天早上醒來,我就盼望有東西可吃,到了晚上睡覺,也是饑腸轆轆,餓得難以入眠,很希望能有東西可以果腹。我想,所謂“餓鬼”,大概就是過著這樣的生活吧!

好在當時因為被逮捕的出家人太多,驚動了很多護法居士,包括孫立人將軍的夫人孫張清揚女士、“台灣省主席”吳國禎的父親吳經熊先生、“立法委員”董正之、“監察委員”丁俊生,以及趙恒惕、鍾伯毅居士等人。在各方努力營救下,我們這群出家人才能幸免於難,否則在台灣“三武一宗”的教難,恐怕又將再添一樁!

在中壢生活兩年,我就到新竹去了。在新竹也居住了一年多,為台灣省佛教會所辦的佛學院擔任教務主任。雖然沒有待遇,但三餐總能吃得飽,感覺溫飽就是人生莫大的幸福。

直到一九五三年,宜蘭的居士成立念佛會,邀請我前往宜蘭,我應邀而去。到達之後,隻見在一個龍華派的小寺院裏,有三家軍眷各據一方,隻剩下小小的一間佛殿。他們在佛殿旁邊為我設立一個床位,要我留下來講經,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步上弘法之路。

一開始,我以二十天的時間講說《觀音菩薩普門品》。圓滿當天,並有一百零八人皈依。在那個時候的台灣,這已經算是盛況空前了。

創辦念佛會的會員當中,有慈莊法師的父親李決和居士,慈惠法師的父親張輝水居士等人。因為他們創立念佛會,要有很多人參加念佛,才能將法師留住,因此多方鼓勵自己的子女參加。也因此,我在宜蘭弘法期間,老、中、小的信徒都有。當中有一位才華橫溢的張優理小姐,擔任我的台語翻譯,後來她出家,就是現在的慈惠法師。

因為感於青年的重要,我先後成立學生會、歌詠隊、文藝班、弘法隊等,青年紛紛加入,一時之間也讓我感覺佛教充滿了蓬勃朝氣。因此盡管寺院破舊、設備簡陋,不但連一張辦公桌都沒有,甚至談話的客堂、座位也沒有,但我就在外麵的丹墀交代你做什麼、他做什麼,整個團隊裏的青年,大家都熱心無比,他們幫忙組織群眾,參與活動,跟我配合得非常好。

當時宜蘭中學的音樂老師楊詠譜先生,所教授的歌詠隊已經頗有成就。尤其我作詞、他譜曲,寫下很多佛教歌曲,包括《佛教青年的歌聲》《弘法者之歌》《菩提樹》《西方》,等等。此時的宜蘭念佛會,真可說是梵音繚繞,法音宣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