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出生在農村,從小在鄉下長大的小孩,十歲之前未曾走出家門十裏以外的地方,不但對世間事了解甚少,對佛教的情況更是一無所知。
所幸十二歲時投入佛門,在寺院裏生活,不但空間比家中大得多,同住的人眾也總在數百人以上,因此感覺好像一下子走進另外一個世界一樣。隻是寺院的規矩甚嚴,平時不但不準串寮,也不允許我們外出,更不可以嬉戲、遊樂。甚至我還被指定住在一間小房子裏,連天空都看不到,更別說室外發生的事情也是無從得悉;知識之淺陋,可想而知。不過所好的是,早晚的殿堂課誦、金碧輝煌的大雄寶殿,以及殿堂中間供著莊嚴的佛陀聖像,都啟發了我對佛教的信心。
我是在金陵棲霞山剃度的,所謂“六朝聖地,千佛名藍”,隻是我對這間古寺的地理、曆史與現狀,所知並不多,因為那個時候年齡實在太小,根本沒有辦法了解。
不過常住每年三月初三的春季香會,寺裏總要動員很多人出來幫忙灑掃環境、清理垃圾、引導信徒等。在參與工作中,我看到來寺的紅男綠女,由於這時仍屬新春期間,還有過年的氣氛,大家無不穿紅戴綠,打扮得花枝招展。這讓我眼睛為之一亮,我發覺世間還有很多像天人一樣美麗的人。尤其從他們的笑容中,我感受到拜佛的人身上都散發著一股祥和、善良與朝氣。我突然有所感:佛教本來就應該像這樣,應該莊嚴,應該美麗,應該雄偉才對,而不是像我每天關在一間鬥室裏,過著暗淡無光的歲月。
另外,來寺的信徒們為了表示虔誠,總會攜帶一些物品到大雄寶殿供佛。我無意間撿到他們包裝東西後丟棄的一張舊報紙,乍看之下,真是驚為天書。因為從舊報紙上,我以所識有限的幾個字當中,也讀懂了一些社會的動態,這讓我眼界為之大開,我看到了原來外麵還有一個更寬廣的世界,原來社會上每天都有許許多多的活動在進行著。
此中尤其報道了全民催促蔣介石展開抗日行動,號召中國青年要為國家奮鬥的消息。我雖然搞不懂誰是誰非,但報紙上呼籲年輕人要為國家犧牲奮鬥,讓我小小心靈裏忽然生起了“我也可以為佛教奮鬥犧牲”的念頭。
如今回想起來,一張舊報紙,以現代年輕人看來,沒有什麼了不起,但在當時卻是打開了我通向世界的一扇門窗。因為一張舊報紙,我的心靈覺醒了;因為一張舊報紙,我知道自己要“走出去”,要“與時俱進”,要替佛教作一些革新與奉獻。我想這時候“新佛教運動”的種子,已經悄悄地在我心中萌芽生根了,這大概也是我出家以來,對複興佛教最早的起心動念。
後來由於抗日戰爭爆發,棲霞佛學院裏屬於師範學院所擁有的圖書散落在各處。這時我們顧不得寺院規矩如何,便四處去搜集。因為參與搜羅的人多,撿拾回來的圖書多達幾大櫃,儼然就像一座小型的圖書館。
在同學當中,我是年齡最小的一個,平時在常住的寺務工作上,一個小沙彌根本派不上什麼大用場,常住的大職事於是指派我看守撿拾回來的圖書。所幸有了這項任務,讓我後來成為這所圖書館的管理員,並且得以飽覽群書。
記得我看的第一本書是《精忠嶽傳》,對於書中的文字、意義,雖不能全數了解,但對嶽飛的“精忠報國”,以及他的兒子嶽雲“雙錘大鬧朱家鎮”,乃至他的女婿張憲,與嶽飛同為抗金名將,最後卻一同被奸人所害。他們的愛國情操,他們所彰顯的英勇事跡,都讓我看得興味盎然,情緒高漲。
可惜圖書館中關於這類的書籍所藏不多,其他像《萬有文庫》及西洋我都看不懂,因此就盡量挑一些民間的通俗來看,如《七俠五義》《蕩寇誌》《封神榜》《隋唐演義》《儒林外史》《老殘遊記》等。後來圖書館裏的書,隻要我看得懂的,無不如饑似渴地大量閱讀,幾達廢寢忘食的地步。
一兩年後,我已經能讀懂《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以及《基督山伯爵》《少年維特之煩惱》《格林童話集》等中外名著。這座簡陋的圖書館成了我的知識寶庫,我從中擁有了金玉滿堂。這時我還沒有學到佛法,但能看到這麼多趣味橫生的書籍,書中人物的忠勇事跡,影響我的人生至巨。
後來,老師知道我喜歡看這許多,嚴厲禁止,他要我背誦五堂功課,要我研讀佛教書籍如《成唯識論》等。但因為佛學深奧難懂,找不到通俗易懂的教材可讀,反而是許多中國的文史作品,引起我的閱讀興趣,也慢慢增加了我的知識、啟發了我的思想。
那個時候,佛教界慢慢也有了善書的印贈,諸如《安士全書》《玉曆至寶鈔》,乃至《印光大師文鈔》等。雖然我也登記索取,但沒有看,對我並未產生很大的影響力。倒是後來得到一部慈航法師的講演集,對於慈老愛教護教的熱誠,我很受感動,認為值得學習。
另外,我從同學口中聽聞了太虛大師的名字,忽然生起跟隨之念,我想隻要能為佛教奉獻,即使粉身碎骨也絕不懊悔。尤其在學院舉辦講演比賽時,聽同學們慷慨激昂地發表他們願為複興佛教而奮鬥的呼號,我不禁也跟著熱血沸騰,恨不得衝向前去參加一份。隻是徒有熱情是不夠的,回到現實麵來看,複興佛教的基地在哪裏呢?我不知道!複興佛教的領袖太虛大師遠在重慶,也是遙不可及。但是此時我心裏很清楚,“複興佛教”已經是我們不容逃避的課題,我的雙肩應該要做好擔負這份責任的準備。
這時候我還在焦山佛學院就讀,基本上我的知識很淺薄,不過有些熱情為佛教的同學,他們都是我的善知識,如智勇法師,他的文、史、哲、佛學都好,尤其寫得一手龍飛鳳舞的好字,可以比美書法大家。另外他還有一身的好武藝,而且性格豪邁,富有正義感。我當然想要追隨他,但因他的個性剛直,做朋友可以,卻不是我理想中的追隨者。
不過,因為我們誌趣相投,就聯絡了一些也有心為佛教奮鬥的同學,如介如、慎如、普蓮、實權、能培、鬆風、鬆泉、惟春等,大家雖然分散在各處,但因誌同道合,因此時相以書信往來,互相唱和。
就在這時候,我忽然覺得在佛學院裏讀書無法一展抱負,因此萌念離開,想到更有挑戰性的地方去創造未來。因此我毅然放下學業,辭去《江蘇日報》文藝副刊的編輯,向師父要求回到祖庭去。
本來家師並不喜歡我,他覺得我愛向傳統挑戰,喜歡與傳統抗衡,但一聽說我想回祖庭,卻表現得無比欣喜,特地要我到南京,他要親自送我回祖庭。
我出家將近十年了,抗日都已勝利,但我還不曾回過祖庭大覺寺。然而我心所向往的祖庭也不是天堂,隻不過是簡陋鄉村的一間破舊小寺而已。平時由師兄軍冠法師領導四五個工人從事農耕作務。由於過去我在棲霞律學院,曾經有一位老師跟我們上過“農民學”,我對農業經營有一些概念,所以看到祖庭兩百多畝的地,我想,我們可以用現代化的農場模式來經營。
當我正準備規劃未來的時候,因緣真巧,這時候已即將過年,有一位任誌鵬先生得知師父回寺,特地來拜年。他一看到我,聽說我是從南京讀過佛學院回來的,就叫我擔任離寺不遠的一所國民小學的校長。
坦白講,我從小別說從未進過正式的學堂讀書,甚至連小學都沒有見過,怎麼能當校長呢?但是當下我並沒有推辭,我想自己總可以“做中學”。尤其此期我的新佛教理想是:自己要能自耕自食,並且還要能福利社會!我想到,有了農場,就能生產,福利社會;有了學校,就可以教化社會,對社會展開基礎教育,如此對佛教、社會都有貢獻,這樣的出家生活就有了意義,就有了目標,所以我欣然接受。
然而雖說自己從小生長在農家,對農耕生活略有記憶,但對於辦理小學,卻是所知不多。盡管過去在焦山佛學院就讀時,因常住辦有三所義務小學,每學期都會派學長出去見習教學;另外上海的南祥小學也一直希望有出家眾前去擔任助教。我雖然始終沒有獲得前往這幾所學校見習的機會,但心裏一直在醞釀,因此略有概念。
不過,光有理念沒有實務經驗也是不夠的,所以接受之後,隻剩一個月就要開學了,我隻好緊急請在上海、南京的朋友,提供給我一些關於“如何做個小學老師”、“如何擔任校長”的工具書。我得到朋友寄來的相關書籍,認真地閱讀、研究,一個月後我就上任當起校長來了。
這時師父已經回到棲霞山。隨著學校開課,苦難也來了,因為左近的學校經常舉辦國語、說話、作文、美術等各種比賽,紛紛來函要我們派人前去參加。我自己都還在學習中,哪裏能懂得那麼多的比賽?這還不打緊,這時國共內戰爆發,周遭不時傳來有人被暗殺死亡的消息,甚至在各地的同學、朋友,如鬆風、鬆泉在上海被逮捕,實權也在青埔被抓,罪名都是利用貼牆報、寫標語弘揚佛法。至於逮捕他們的是什麼組織,也都搞不清楚。
這時候智勇法師仗義前來學校,給我打氣,並且幫助我編《怒濤》月刊。因為我們感於佛教太守舊,一些佛教人士思想頑固、執著、鄉願,我們希望通過辦雜誌,能借助文字的力量來改革佛教,為新佛教的理想大發獅子吼。因此當《怒濤》一出刊之後,就如“洪水猛獸”一般,大大地震驚了佛教界。
好在那時我們是在宜興偏遠地區,不至於招來佛教人士的攻擊,但是戰爭帶給我們這一代青年的苦難,卻是紛至遝來。我的許多同學在各地被捕、被打、被刑罰,但是我知道,我們彼此是誰也救不了誰。甚至有一天,半夜之中有幾十個大男人,拿著長槍短刀對著我,我也被捕了。至於是什麼人抓我的,不敢詢問,也不能有什麼動作,隻是眼看著一起被捕的同伴當中,今天被帶出去槍斃兩個,明天又有三個被砍頭。好在我有一個可愛的師兄,他花錢買通獄方人士救了我,我才免於一死。但這時我做了一年多的小學校長,眼看著實在做不下去了,隻好跟智勇法師商量,一起回到南京。
於是囊空如洗的我們,隻有帶著幾本才發行十幾期的《怒濤》月刊,踏上了往南京的道路。所幸天無絕人之路,有一位南京華藏寺的退居蔭雲和尚,由於他的繼任者生活不知檢點,把一個曾經擁有學校、書店、水廠的大規模寺廟,揮霍殆盡,土地變賣到所剩無幾。蔭雲和尚於是找我們去負責,我們也正在走投無路,便欣然前往。
我與智勇法師商量,誰做住持,誰任監院。智勇法師說我身材比他高大,比較像住持;我說您的學曆、能力超過我許多,您才像個住持。最後約定名分不計,兩人共治華藏寺,把這裏當做推動新佛教的基地,一時能培、惟春、淨山都從各地前來,實權也從普陀山趕來聚會。
但是,大家聚集以後,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華藏寺已住有二十幾位住眾,他們以經懺為業,盡管我們言明互相尊重,互不幹涉,但這群僧眾除了念經拜懺以外,經常不做早晚課,有的連佛殿在哪裏都不知道,有時候甚至夜不回寺,平時在房間裏更是喧嘩唱歌,並且帶回一些軍人、警察等,男男女女來往不斷,進出複雜,整個寺院簡直像是個大雜院。
我們一群熱血僧青年,當然看不慣這種生活,迫不及待地要為寺院樹立新風氣,於是訂定僧伽規約。例如,所有住寺的人必須做早晚課;社會、寺廟有別,非僧眾不可安單寺院;三餐不準自製飲食、不準從外麵購買食物回寺,一切由常住供應;進出山門必須經過請假;每個月的單銀、錢,隻給一半,另一半由常住代為儲存,將來離寺時再發還帶走……
新生活規約發表以後,起初並沒有引起他們的抗議,他們也知道我們是一群有著新佛教思想的人。但時日一久,抗爭的行為還是難免。於是我們就以寺中經濟困難為由,每天隻吃稀飯,希望讓他們吃不習慣而自動離開。
這時正逢徐蚌會戰失利,南京戰局不穩,過去暫住寺院的軍人眷屬紛紛撤離,前往四川、廣州、台灣等地。但是他們臨走之前又把房間廉價出賣給後來者,我們一群革新派的正愁房間不夠用,就阻止他們不當的行為。但寺裏數十名經懺派的一致站在他們那一邊,替他們搬家、通風報信,寺中就分成新僧與舊僧兩派,一所寺廟已不像個寺廟,每天警察、憲兵川流不息,黑白兩道在裏麵公然活動,當局自顧不暇,哪有力量來保護我們呢?所以注定我們的新佛教運動,必然要遭到失敗的命運。
後來國共協商,傅作義在北京主持和談會議,我們以為有了一線希望。但是和談破裂,這時智勇法師花了幾個月召集的“僧侶救護隊”正想付之行動,誰知他忽然打退堂鼓,我隻有毅然出麵,接下任務,但也不知道如何善後,就求救於師父。師父說:“你們要救護傷亡,必須經過軍隊訓練!”於是便委托孫立人將軍幫助我們,我們因而得以順利成行到台灣。
就這樣,一九四九年的春天,在一個寒風細雨的日子裏,我從南京搭乘京滬線火車到上海,由黃浦江乘船到台灣。在船上搖呀搖的,但是台灣究竟在哪裏?我不熟悉,甚至直到在基隆港上了岸,我還完全不知道即將麵對的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況。
不過,既然已經到了台灣,對台灣的佛教界也不能不作一些了解。據我所知,台灣的佛教是在鄭成功光複台灣前後,由閩南僧侶到台灣開創的。根據統計,在有清一代,台灣境內的純佛教寺院有一百多所,此中以創建於一六六二年的台南竹溪寺曆史最悠久,是台灣最早的佛寺,與開元寺、法華寺並稱為當時台灣的三大名刹。從清末到日據時代,整個台灣佛教以福州湧泉寺的僧侶為主流,他們發展出大崗山、觀音山、大湖山、月眉山等四大派係,都是仿效大陸的寺院建築,也是台灣初期頗具規模的道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