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我的新佛教運動(2 / 3)

早期的台灣佛教出家眾不多,受過教育的為數也少,但大家都是持戒嚴謹的本分出家人。隻是後來台灣割讓給日本,慢慢地有些台灣人士改當日本和尚,有的人轉而信仰日本佛教,如日本的東海夷成在南部廣結善緣,為日本佛教攝受了不少台灣佛教信徒。當時也有一些台灣人反日,如餘清芳、羅俊、江定等人,他們結合宗教信仰的力量,大舉進行抗日行動,史稱“西來庵事件”,雖然死傷慘烈,犧牲很大,但也因此掀起一股極大的抗日風潮。

後來對日抗戰結束,台灣光複了,大陸的和尚紛紛到台灣,如大醒、南亭、慈航、東初、章嘉活佛、白聖等,乃至後來我們僧侶救護隊的數十名年輕人也一擁而來。最初大家投靠無門,後來為了生存,隻有各奔前程,各自尋找安身之處了。

我在僧侶救護隊紛紛離散之後,心想自己也得找一個棲身之處,這時在台中寶覺寺擔任監院的大同法師是我的學長,因此想去投靠他。但是當我到達台中時,他已經因為被指有匪諜之嫌而遠赴香港了。之後我找過白聖、大醒、慈航法師等人,但都因緣不具。

後來到了中壢圓光寺,遇到妙果老和尚,他不失為台灣佛教界的一位長者,滿麵笑容,滿口和氣,承他收留我,我就這樣跟隨了他。但因為我沒有台灣的入境證,無法報戶口,所幸吳伯雄先生的尊翁吳鴻麟老先生,當時是台灣“省參議會”的“參議員”,也是“警民協會”的會長,由他出麵具保,幫我報了戶口,我因此得以在台灣立足,所以我和吳伯雄一家世代就這樣結了深厚的因緣。如果沒有當時這一段因緣,真不知道自己現在會在世界上的哪個角落漂泊,或者在陰間的哪個閻羅殿裏往來。

我住在圓光寺,每天忙於打掃環境、清洗廁所、司水、采購等,以勞役作務來服務大眾,終能獲得暫時的安頓。隻是妙果老和尚雖然讓我生活無憂,卻不能保障我安全無虞。因為陳辭修先生主持的台灣“省政府”,有一天忽然下令,全麵逮捕由大陸到台灣的出家人,慈航、律航法師等人都因此入獄,我也被關了二十三天,這也是我人生中的第二次牢獄之災。

由於我被警察逮捕,因此才剛編了一期的《覺群》雜誌就此夭折了。《覺群》是上海市佛教會所發行,旨在宣揚太虛大師革新佛教的思想,後來秘書大同法師把它帶到台灣,一時無人編輯,就由我上陣主編,沒想到才編了一期就無疾而終了。

說到太虛大師,當一九四五年對日抗戰勝利後,太虛大師隨“政府”還都南京,在焦山舉辦“中國佛教會會務人員訓練班”。當時我有幸參加,恭逢其盛,知道佛教要革新,應該從佛教會開始整頓起。而這時中國佛教整理委員會也預備在南京成立第一屆大會,擬推選太虛大師擔任會長。隻是很不幸的,太虛大師竟在這個時候於上海圓寂。消息傳來,我感到“人天眼滅”,好像佛教的末法時代來臨一般,覺得世界暗淡無光。

本來我覺得太虛大師有條件當領袖,我也願意追隨他,沒想到忽然之間希望幻滅,因此多日裏我茶不飲,飯不思,整個人失魂落魄,真是“如喪考妣”一般。後來覺得佛教也不能隻靠太虛大師一人,便把希望轉寄到在斯裏蘭卡大學教書的法舫法師身上。

當時我已經到了台灣,雖然並不認識法舫法師,但憑著一點熱情,我不斷地以函電催請他到台灣,希望他能擔任“中國佛教會”的會長,由他來挽救佛教。然而遺憾的是,不久之後聽說他被人暗殺了,死在教室的走廊上。其時我人在中壢圓光寺,得知消息,再一次感到如天崩地裂一般,三天裏粒米未進,鬱鬱寡歡,自己躲在一個小房間裏哭泣,我為佛教今後不知道要靠誰來領導而感到憂傷。

法舫法師出身閩南及武昌佛學院,留學過印度,是太虛大師座下第一弟子。他的溘然去逝,給我感覺就如過去皇朝時代找不到繼承人一樣,覺得是佛教的一大不幸。而當時的台灣佛教界,除了慈航法師有新意、東初法師有理想之外,其他大都是佛教的保守派。尤其這時台灣的神道教盛行,很多人根本分不清神與佛,平時隻知道拜媽祖、王爺,根本不知道佛是何名,教是何義!

因此,當我出獄之後,所謂“江山易改,稟性難移”,我仍然不改原有的誌向,繼續編輯雜誌,並且寫文章投稿到各報章雜誌,也為電台撰寫廣播稿。尤其一九五〇年,妙果老和尚擔任新竹佛教會理事長,管轄桃、竹、苗三區的佛教事務。當時整個台灣佛教界幾乎找不到一個會寫公文的人,妙果老和尚要我擔任他的秘書,後來又奉他指示,住到苗栗的山林裏,在深山野外與竹林為伍,整整三個月之久。

這時台灣民間盛行“拜拜”,“政府”當局未能深入了解民情,隻是一味地嚴格取締拜拜。對此我期期以為不可,因為拜拜不僅是民間信仰的基礎,也是過去農業社會遺留下來的風俗,許多人利用這一天的集會慶祝,互相聯誼,借以擺脫工作壓力,使身心得到紓解,自有其存在價值。

再說,當時一些高官大員,他們上舞廳跳舞、喝酒、玩樂,這跟“拜拜”有什麼不同?民間拜拜的風俗雖然不符道德建設的範疇,不是純正的宗教信仰,但是一次拜拜過後,人民可以為了明年,甚至為了來生更幸福而辛勤努力;如今隻準高官吃喝,不準百姓拜拜,我深感不以為然,所以為文呼籲,建請以“改良”來代替“取締”拜拜。這個提議承蒙主政當局接受,我想對於促進社會的和諧、進步,也不無貢獻。

另外,京劇名伶顧正秋女士,她主演的戲劇有辱佛教,我在雜誌上發表文章衛教;台大的林曉峰先生譏評佛教是神道教,我也為文駁斥。甚至當時社會上常有一些人批評佛教是消極、出世、不事生產等不符事實的毀謗,我也經常跟他們打筆戰。我總是盡己所能地通過文字來弘揚佛法、護持佛教。

直到一九五一年,我應大醒法師之邀,到新竹講習會擔任教務主任。為了加強講習會的師資陣容,我邀請“中國石油公司”苗栗出礦坑研究所的幾位科學家,如李衡鉞、程道餘、許魏文等大學教授,利用周日到講習會上課。我和這些知識分子因此相交往來,故而得以涉獵一些現代的科學知識。甚至當中有一位新竹師範學校的關凱圖老師,到講習會教授理化和曆史。授課之暇,他教了我六個月的日文文法;因為這個因緣,後來我把日本森下大圓教授所著的《觀世音菩薩普門品講話》,翻譯成了中文。

除了教書、寫作之外,在當時的大環境下,事實上也不容許我們有多大的作為。據說在我掛單中壢圓光寺期間,每天上街采購都有人跟蹤;後來我到新竹,偶爾外出弘法,也必須事先到派出所報告、備案。基本上,來自政治的壓力,讓佛教毫無喘息的空間,很多由大陸來台的優秀出家人,不得不被迫還俗,另謀出路,甚至更多人最後投靠香港的豐道山,這是基督教成立的,專門用來吸收佛教僧侶的機構。

當時佛教的社會地位低落,出家人不受尊重,一般商家隻要見到出家人,總認為是來化緣的,都是說:“老板不在家!”出家人在社會上難以立足,到處被人瞧不起。我們眼看著佛教的處境堪慮,內心的苦悶無處宣泄,真不知伊於胡底,哪裏還能對新佛教有什麼想法呢?

所幸這種情況到了一九五二年的冬天,我應邀到宜蘭雷音寺弘法時,終於開始有了轉機。當時雖然政治氛圍依舊濃厚,佛教的發展仍屬嚴冬季節,不過我的新佛教運動總算有了伸展的空間。

初到宜蘭時,我除了每期為《覺群》與《菩提樹》雜誌各寫兩篇文章以外,其他大部分時間都是應邀到台中、雲林、虎尾、嘉義等地的城隍廟、媽祖宮布教。後來慢慢地,我通過成立國語補習班、文藝寫作班、青年團、組織佛教歌詠隊等方式,接引了一批有理念、有熱情的年輕人到雷音寺學佛,如心平、慈莊、慈惠、慈容、慈嘉等,他們跟著我下鄉弘法,到電台、監獄布教,以及成立佛教文化服務處等。後來他們甚至出家,幫我創建佛光山,並在佛光山“以教育培養人才、以文化弘揚佛法、以慈善福利社會、以共修淨化人心”的四大宗旨下,辦理佛教學院、重編《大藏經》、出版各種佛書,以及從事養老、育幼、恤貧、醫療、賑災等慈善工作,開始推動各種弘法事業,舉辦各種弘法活動。

當時我的想法是:佛教一定要創辦各種事業,有事業才能接引青年進入佛門,才能留住人才;有了人才,佛教才能發展,才能福利社會,才能得到社會的認同。所以我喊出“佛教需要青年,青年需要佛教”的口號,我認為彼此是相需相成的。

果真,這批優秀的青年並沒有辜負我的期望,他們加入佛教的弘法行列,成為佛教的中堅幹部後,誌氣昂揚地跟著我展開各種弘法活動,大大地拓展了弘法空間,並且接引愈來愈多的社會人士信仰佛教。慢慢地,有了廣大的信眾作為後盾,我的新佛教運動終於得以一步一步地實現,終於能夠逐步改革舊有佛教的陋習,而讓佛教走上年輕化、知識化、現代化、人間化,甚至成為國際化的佛教。

隻是這個過程說似簡單,實行起來卻是阻礙重重,例如,最初我主張佛法要下鄉去,要讓佛教走入工廠、學校、機關團體裏,因此經常帶領青年到街頭布教、到鄉村弘法。當時舉凡媽祖宮、城隍廟的廣場,以及鄉下人家的曬穀場,我們隻要把汽油桶往場中一擺,上麵放兩塊木板,就是弘法的舞台。

但是這麼單純的布教活動,卻經常遭到警察的阻撓,以及教界的杯葛,可以說每回出外布教都不容易,不但要跟警察捉迷藏,還要排除種種的障礙。因此每次弘法前,團員們開著廣播車到街上宣傳,我聽到他們熱情地呼著口號:“咱們的佛教來了!”都會從內心裏湧現出一股莫名的感動。

在當時的客觀環境下,一方麵因為政府實施戒嚴,加上基督教的打壓,佛教的弘傳空間可以說是微乎其微,但是為了新佛教的實現,也隻能一一去突破。例如,最初我想在電視台製播弘法節目,卻因當局一句“和尚不能上電視”而夭折。可是我並未因此而氣餒,我相信“隻要有佛法,就會有辦法”,於是幾經再接再厲,最後終於在一九七九年首開電視弘法之先河,於“中華電視台”製播了佛教史上第一個電視弘法節目《甘露》。

之後,我又陸續在“中國電視公司”及台灣電視公司,製作《信心門》《星雲禪話》《星雲法語》《星雲說偈》等節目。我不但成為第一位進入電視台弘法的出家人,而且打破當時三台的默契,首開遊走三家無線電視台製播節目的紀錄。後來佛教界紛紛跟進,利用電視弘法。直到現在,海內外的各電視台都有佛教的節目播出。

其實,不僅電視弘法的路一路走來辛苦,校園弘法也是幾經努力才得以突破封鎖。記得一九五五年,我應台灣大學之邀準備前往講演,但是到了當天卻臨時被通知:講演取消!理由是:佛教不可以進入大學校園!

但是我也沒有因此灰心喪誌,我轉而邀請日本的水野弘元教授到台灣各校園上課,並且陸續到各大學成立佛學社團等。經過我以各種權巧方便來排除各種阻力後,時至今日,不但台灣的各大學經常邀請我到校講演,世界各大名校,如美國的康奈爾、耶魯、哈佛、柏克萊、夏威夷、加州等大學,以及新加坡國立大學、義安理工學院,澳洲黃金海岸邦德大學,香港中文、理工大學等,也都曾邀我前往講學。一九八九年我到大陸弘法探親,應邀在北京大學公開講演,成為在中國大陸講學的第一個出家比丘。

另外,在當年同樣屬於佛教禁地的軍隊,在郝柏村先生擔任“參謀總長”任內,便曾邀請我到軍中布教,不但掀起一股軍人學佛的熱潮,尤其一九八八年起,我更陸續應邀到金門、馬祖主持佛學講座及皈依典禮。之後又受“國防部”之邀,在一個月的時間內,連續巡回海、陸、空三軍官校和憲兵部隊、軍事院校、管訓中心等單位弘法,足跡踏遍台灣本島及金門、馬祖、東沙群島、澎湖、綠島、蘭嶼、小琉球等地。一路上更承軍方禮遇,讓我搭乘各種軍車、軍機、軍艦。想我一介和尚,竟能獲此殊榮,這都是仗佛光明,也可見佛法的尊貴。

為了弘傳佛教,普及佛法,我不但首開電視、學校、軍中布教之先例,甚至到監獄舉辦短期出家修道會。此外,還針對社會各種不同的對象,舉辦各種活動,開辦各種課程,諸如成立兒童班、婦女法座會、青年會等,同時舉辦大專、兒童、老人、教師等各種夏令營,以及創辦“人間衛視”,發行《人間福報》,設立“佛光緣美術館”及“佛光緣滴水坊”,乃至舉辦“世界佛學會考”,鼓勵讀書,打造書香社會。尤其首創“素齋談禪”,借著餐會談法論道,數年來也度化了不少社會人士學佛。

我在創辦各種佛教事業、舉辦各種弘法活動的同時,也針對佛教的一些陋習,一一加以改革。首先我感於佛教最大的弊端,就是沒有製度,佛教徒像一盤散沙,彼此各自為政,不但服裝不統一,出家、剃度、傳戒、教育等也都沒有嚴密的製度,因而弊病叢生。

有鑒於此,我在一九六七年開創佛光山的同時,就恪遵佛製,根據“六和敬”的戒律和叢林清規,著手為佛光山訂定各項組織章程,建立各種製度,包括人事管理方麵,我訂定“序列有等級、獎懲有製度、職務有調動”,以及“集體創作、製度領導、非佛不作、唯法所依”的運作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