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逸崧指腹輕柔撫摸‘此情已自成追憶’的紫檀木掛牌,凝重的神色染滿落寞。
‘清府’民宿中,每一間房都有以詩詞為名的掛牌,皆有衍生含義。
林夕與白羽所住的房間,掛牌為‘不是人間富貴花’,意為知己。
華姝與陳劍預訂之房間,掛牌為‘莫誤雙魚到謝橋’,意為熱戀。
‘桃花羞作無情死’是自憐,為廣自貞所住;尚流浪雖外表風流不羈,實則也存了隱晦的過往,入住意為‘情知此後來無計’。至於自己……
金逸崧點漆如墨,長影孤孑。‘白衣裳憑朱闌立’是入骨相思的相思,而小姑娘的掛牌所代表的是----追憶。
八年前那個笑靨如花的女孩,任性驕橫卻心地善良。她心思敏感,持了顆玻璃心,三番兩次與自己鬧別扭後,又悔不當初。
房門輕啟,空氣中隱隱飄來臘梅的清香。薄唇無聲彎勾,低溫玻璃箱中的縹緲出層層白霧。如腰鼓般的透明水晶細缸內,黢黑枝幹內的花苞臘梅朵朵盛綻,淩寒傲骨。
“金先生,曼辭小姐把我們養得很好。”
“是啊,每日換水、輸氣打理、控製溫度......這些,她從不假手於人。”
“就是不知為何,她整日都是心事重重的。”
......
她天性固執,非要在酷暑時節培植寒梅,以此打破時間的束縛,讓都鐸鱷城堡一年四季都散發著臘梅的沁人清香。
竹簾半垂,遮住幾許灼烈日光。點點細澤投灑平滑如綢的書桌,粉蝶嬉戲叢林的畫麵落入金逸崧眼底,映射出《納蘭詞》三個醒目又清雋的字體。
他的小姑娘口是心非,每次默寫不出來,總會責怪他故意念得含糊其辭、口齒不清晰。
思及此,他忍俊不禁一笑。
長軀身後,沿著折疊整齊的被褥前移,牆角孤零零斜靠著卷成一團的青竹地毯。
每次與他發脾氣,他給她送什麼,她都逐一退還回來。這個小毛病,至今未改。
“汪汪汪......”
毛發深棕的鈿念無精打采趴臥在他的腳邊,嘴巴發出若有似無的歎息聲。
“你也想她了,對嗎?”
金逸崧一把將鈿念抱起,大掌輕柔捋動它身上的毛色。
那夜,她毫無顧忌取下美瞳,他對她的想法便已了然於胸。所以,他故意轉移話題,企圖以另一種身份去遮蓋一切。可惜,逃不過她的火眼金睛。
從莫幹山回來後,她旋即消失無蹤,半點線索都未曾留下。其實,在當今這個社會,查一個人有何難?
“你的離開,對曼達琳反而是一種保護。”
亨廷頓.都鐸鱷如是說。
“就知道你在這裏,”尚流浪信手拋擲,廣自貞那粉嘟嘟的手機驀然落在金逸崧麵前,“她的微博,關不關注隨你。”
屏幕上方,一朵淩寒獨自開的臘梅傲骨挺立。此照片下方,墨眸映入了‘虞美人’三個淺白色正楷字體。
他的小姑娘,生辰之日似乎快到了!
秋風蕭瑟,滿地落葉堆積。
曼達琳一身靛青色長裙,外罩同款牛仔外套,信步走在Kreis區的街頭。精致皮靴踩上黃葉,發出‘哢吱哢吱’的聲響。不知是她的錯覺還是本就如此,蘇黎世一旦進入了十月,料峭寒風當即席卷而來。
下午三點,街道兩旁的行人甚少。她沿著地處西畔狀如新月的蘇黎世湖緩緩踱步。
碧藍湖水波光蕩漾,縷縷薄紗環繞,宛若仙境一般。鱗次櫛比的水鳥似蜻蜓點水般掠過湖麵,旋即又互相依偎於一處。湖風迎麵吹來,浮起裙角衣袂。
這時,一發色銀白的老太太步履蹣跚走過來,磕磕巴巴征詢她:“Hey,girl,e ......”
“可以。”
她抿唇一笑,中文字正腔圓,旋即接過她手中的相機。
近處,湖畔的鴿子們成群結隊,遠一些,白天鵝輕柔撫弄水麵,再遠一些,海鷗如鷹般淩空翱翔。
鏡頭中,這對來自中國的夫妻,曆經歲月滄桑,麵容也已不再年輕。布滿褶皺的雙手十指相扣,見證兩人數十年彼此間互相扶持的溫潤情感。
她輕輕摁下快門,膠片定格的瞬間,便是永恒。
老太太接過相機,連聲道謝:“小姑娘,你的中文發音標準,照片也拍得好看,是誰教的呢?”
誰教的?
那個人,她該如何稱呼他?
莫幹山上,不論她如何狠厲威逼,惡語中傷,對於鄧納蘭這個的身份,他均緘默不言。
曼辭低垂碧藍色的雙眸,輕若無聲回答:“一位.....故人。”
“那你有男朋友嗎?”
她淺淺一笑,四兩撥千斤:“奶奶,我還是個學生。”
“好巧,我孫子也是,”老奶奶一邊說一邊朝不遠處的梧桐樹下一指,“你看,他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