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咦?老王揉了揉眼又數一次,還是三十四匹,邪門了!等到馬匹慢慢走到自己的身邊,老王再一匹匹仔細地數了一遍,這回卻是三十三匹。老王隻好幹笑了一聲,老了,眼睛竟開始花了。
1951年,春。
山下,飼養員老王正悠閑地抽著旱煙。
山上,幾十匹軍馬也安靜地吃著青草。
遠處馬場的方向升起一縷炊煙,回頭望去,日頭已經落在山間,餘暉灑在大地上,山坡上的那幾十匹軍馬仿佛行走在雲裏。想起自己的婆娘已經做好了黃燦燦的婆婆丁炒雞蛋,還有那壺燙燙的燒酒,老王興奮地嘟囔了一聲“娘咧”。他把煙袋在鞋底磕了磕,拿起胸前的哨子,哨聲立即在山裏響了起來,回音不斷。
看著馬群一點點向山下移動,老王心裏美滋滋的。這些軍馬個個膘肥體壯、溜光水滑,那還不是他飼養員老王的功勞?到底是軍馬,通著人性呢,不用放、不用攆,隻要一聲哨子就自己回圈了。這哪裏是在放馬,根本就是坐著享清福,想想《西遊記》裏的弼馬溫也不過如此吧!老王又開始在心裏默默地數著那每天都數過無數遍的三十三匹軍馬。
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咦?老王揉了揉眼又數一次,還是三十四匹,邪門了!等到馬匹慢慢走到自己的身邊,老王再一匹匹仔細地數了一遍,這回卻是三十三匹。老王隻好幹笑了一聲,老了,眼睛竟開始花了。
回到家裏吃著山野菜喝著燒酒,老王很快就把傍晚的事淡忘了。
第二天,老王依然把馬群領到山上,自己坐在山下等著日頭落山。到了傍晚,老王又像前一天一樣喚馬群下山,看著馬群慢慢走下來。這一次,老王拿出特意準備好的老花鏡舉在眼前兩三寸的地方,眯著眼仔細數。奇怪,還是三十四,數了幾遍都是三十四匹,可是等馬群到了眼前又變成了三十三匹。這結果讓老王一晚上都埋著頭不說話。
第三天,老王把馬群送上了山便回家把虎子領了出來。虎子是隻成年的狼狗,因為馬場總鬧黃鼠狼,而且馬場離大山太近怕有野獸襲擊,所以老王從部隊裏領了這隻純種狼狗。在馬場除了這幾十匹軍馬,老王兩口子就把虎子當成親兒子一樣,而這虎子也對主人忠心耿耿,從來沒有讓老王失望過。
老王和虎子躲在山腳下的一個小山丘後麵,老王遠遠地望著馬群,虎子趴在他旁邊吐著大舌頭。還是三十三匹馬,老王盯得眼睛都酸了,馬群還是沒有什麼變化。真是盯著的花不開呀,當日頭正照在老王的頭頂時,老王迷迷糊糊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老王被身邊的一陣騷動弄醒了。是虎子!虎子全身僵硬,尾巴奓奓著,眼睛直直地盯著遠處山坡上的馬群。果然有古怪,老王一下子精神起來,他輕輕撫了撫虎子背上豎起的毛,然後在虎子背上一拍。
“虎子,上!”
虎子全身一震,一躍而起,站在山丘上衝著山裏狂吠。那叫聲響徹山穀,瞬間驚動了馬群。就在馬群驚亂起來的時候,虎子箭一般地衝進了馬群。
突然一陣邪風吹過,沙進了眼,老王連忙用衣服蒙住了頭。過了好一會兒風才停了下來,老王從山丘下探出了頭,馬群在山上來回走著,馬匹緊緊擠在了一起,似乎受到了不小的驚嚇。虎子呢?老王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山,好不容易才穩住馬群,卻看見虎子躺在地上喘著粗氣,對著主人不斷地哀叫,虎子的後腿斷了。
沒把事情弄明白還把虎子弄傷了,心裏難過的老王在自己屋裏地上鋪了一床被,把虎子放在上麵。看著虎子無辜的眼神,老王心裏酸酸的,老婆也因為這事沒少數落老王。從那天起,老王開始帶著獵槍一起和馬群上山,可也是從那天起馬群再也沒有發生過變化。幾個月過後,虎子的腿傷漸漸好了,但走起來還是一瘸一瘸的,它再也不靠近馬群,看著馬群的眼神總是怪怪的。很快老王也就沒心思理會這件事了,因為每年最重要的時候到了——配馬。
每一次部隊上派來的同誌還有兒子馬(種馬)到馬場,老王都是最高興的。他總是讓老婆給同誌們做最拿手的小雞燉蘑菇,自己給種馬切最好的草料。拍拍種馬的背,結實!純蒙古種的。想想自己馬場裏那十幾匹母馬要是都帶上崽子,到時候可夠老兩口累的,不過把新馬送到部隊時那才叫榮耀,這幾年,從老王手裏都已經送走了幾十匹好馬了。
前幾天事情特別順利,可就在同誌們都開始收拾行李的時候出事了,老王最愛的那匹叫紅光的馬把配種的兒子馬給咬了。把紅光放在最後一天是老王的主意,紅光是一匹純種的蒙古馬,純紅色的毛,四隻蹄子又大又沉,比其他馬高出半頭,跑起來就像一道紅光。老王的養馬場今年就靠它出量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看著種馬的鬃毛被咬得七零八亂,老王就心疼,他摸著紅光的臉數落著:“你怎麼就這麼不懂事呢。”可是無論怎麼樣,這紅光就是不讓兒子馬近身。部隊裏來的同誌是獸醫,他看了半天後告訴老王,紅光已經有孕了。
“啊!不可能呀。這馬場除了母馬就是騸馬,沒有一匹兒子馬,再說這馬帶崽子了我老王怎麼能看不出來呢?”老王一下子想到了幾個月前的事,他把這事跟獸醫說了。
獸醫說:“會不會是從山上跑下來的野馬?”
老王肯定地說:“不可能,我的眼睛裏跑過的馬不下幾千匹,不可能連野馬都看不出來。”老王越想越怕,部隊本來就規定馬場的純種馬不可以帶雜種駒,可是如果打掉,獸醫說已經幾個月了,馬駒早就成形了,恐怕……老王最後緊緊咬了咬牙:“就打了吧。”
獸醫臨走時給老王留下一包藥,叫老王按劑量喂給紅光吃。老王看著手裏的藥猶豫了好些天,最後還是把它化在碗裏,拿在手裏顫顫地。娘的,活了幾十年哪造過這樣的孽呀,誰肚子裏的不是條命呀。紅光絲毫不知情,幾口就喝下去,還和以往一樣舔著主人的臉和主人親熱。老王的淚不知不覺就流下來了。
那天夜裏,狂風大作,把老王屋門吹得吱呀作響,老王的老婆從炕上爬起來扯了扯身邊的老王。
“聽!是什麼聲響?”
“是馬叫,出事了!”
老王抓過衣服就跑出門。
老王剛出門,虎子就跑了過來,一步一步緊緊跟著老王,背上的毛直直豎著,嘴裏如臨大敵一般哼著。
果然,馬棚裏的馬都已經亂了,每匹馬都躁動不安,不停地在馬棚裏走來走去,身子用力地撞著圍欄。紅光更是滿地打轉,臉上滿是淚水。紅光要早產了,老王開始後悔給它吃那藥。風更大了,似乎要把整個馬棚掀起,馬兒們也越來越躁動。虎子衝著紅光的馬棚狂吠不停,大塊大塊的血塊從紅光腹部流出來,老王早就傻了。哢嚓,一道閃電在山穀間乍響,紅光抬起後腿把馬棚踢倒,馬群驚了。
第二天,部隊上派來整整一個連才在山上找回失蹤的十幾匹馬。大家回到馬場時,老王還像傻了似的跪在紅光的屍體前——紅光難產死了。可是就在人們去搬紅光的屍體時,才發現紅光腹下的那團血塊在慢慢蠕動,原來馬駒還活著。老王上前一把就將它抱了起來,這馬駒是那一年馬場唯一的馬駒,剩下的母馬沒有一個帶上崽子的,誰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背著厚重的行李卷站在二杠馬場的大院門口。
這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午後陽光越過馬場背後的小山丘照在我的身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我看了一眼自己軍裝裏子上印著的紅色編號,然後長長地吸了口氣,係好風紀扣,正了正衣領。這身軍裝穿得太久已經有點破了,我小心地將衣服下擺上的破口子撫平。就在我的兩隻腳互相蹭著膠鞋上的泥土時,一個老太太從屋子裏走出來。她一抬頭看到我便扔下手中的簸箕回頭叫:“老頭子快出來,看誰來了!”話音未落,厚牛皮紙糊的窗戶被一隻大手推開,一個幹癟的老頭兒叼著煙袋向外瞧。當他看到門外站著的我時,窗戶又猛地落下,砸在了窗框上。
老王叔幾步就從屋子裏跑了出來,打開院門,拉住了我的手。我看見他的鞋還是半趿拉在腳上的。
還沒有等我說話,老王叔就一把將我扯到了院子裏,一邊從我肩上解下行李卷一邊說:“早聽支部說你要來了,就等著你呢。”
我被老王叔的熱情嚇到了,身子不由得向外退,結果老王叔還是半推半拉地將我弄進了屋。我站在屋子裏還有點迷迷糊糊,摸著自己的胳膊,尋思著這老頭子的力氣還真不小。大媽在一邊也沒有閑著,把一大碗地瓜粥、鹹菜和蒸好的老苞米擺在了土炕的小桌上。看著這些東西,我不禁雙眼放光,都好幾天沒有正經吃東西了,我再也顧不上許多,二話不說,一屁股坐在炕上大吃了起來。
看著我吃得正香,老王叔從腰裏摸出煙袋鍋,蹲在對麵的小板凳上吧嗒了起來,大媽也笑嗬嗬地坐在炕沿上。這時我才想起指導員之前跟我說的話:“你到了馬場,可不是光為養傷的。整個馬場就老王叔和他老伴兩個人打理,你去了可要多多發揮我們人民解放軍的力量,這就算組織上交給你的任務。”
指導員就是會說話,讓我來給人家當兒子還說得出大道理!
老王叔眼看著我把嘴裏最後一口地瓜粥咽了下去,笑嗬嗬地對我說:“是小杜同誌吧,隻要你不嫌棄我們老兩口,就放心在這裏養病吧。”
我點了點頭,想從懷裏拿介紹信給他,老王叔擺擺手:“不急,不急,先吃好飯再說。”
我還是堅持把介紹信從懷裏取了出來,放在他手裏:“老同誌,這是介紹信,你還是看看吧。我是早晨到的鎮裏,支部老張接的我。不過我看他挺忙就沒讓他送我過來,我是一個人摸到這兒來了,沒想到馬場離鎮子這麼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