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風信子造型的香薰燈擺件散發出淡淡的柚子香氣,玻璃器皿碰撞的細碎聲音偶爾會響起來,淺棕色的短毛地毯踏上去讓人如在雲端,有室內樂團悠悠地演奏著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小提琴的聲音格外舒朗,讓有些忙碌緊張的氛圍也變得優雅起來。馮岫跟著父親出席風華娛樂的年會,18歲的少年鄭重其事地穿了量身訂做的西服,暗光流轉的絲綢領結也十分得體,任是誰見了都在心裏暗暗讚歎一聲。年會開始了,馮董先帶著馮岫露了個麵,大小高層又輪著講話,一二三四線藝人都紛紛上前拍照,新人都是幾人一組,安排在自助餐期間,大家觥籌交錯,也多少人去注意。馮岫挪到前排餐桌前吃一口一個的流沙牛角包,正好是今年風華經紀部新拓展的時尚業務簽下了幾個模特,此時一水兒高個站成一排,倒是十分亮眼。其中一個格外醒目些,頭發是短短的板寸,臉型是亞洲人少見的窄臉龐,眉目刀削似的,一對劍眉淩厲地勾著,嘴角彎起一邊笑得馮岫心神蕩漾,像是王爾德故事裏水仙一般的西方美少年。啊,好帥,馮岫呆呆地看著他,連吃了一口的流沙包都顧不上,任由鹹蛋黃流沙淅淅瀝瀝沾了一手。好像是叫高途?馮岫的眼睛一直移不開,直到幾人移動到台中央,高途的臉被他身旁的人擋了個結結實實。馮岫嘖了一聲,不爽地打量擋住高途的那個人,雙頰都瘦得凹陷進去,與高途不同的是,雖然有一雙深深的眼窩,眉毛甚至桀驁地胡亂支棱著,但其他五官卻沒什麼特點,是一張不能讓人怦然心動的臉。他一絲笑意也無,似乎不在乎也不懂得去討好他所處的這個世界,隻會倔強地抿著嘴,站在台上像一隻野心勃勃又能力不足的幼獸。看起來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人,馮岫搖搖頭,瞬間失去了看美男的興致,轉身找吃的去了。那時候的馮岫也沒有想到,他貿然給唐萊下的定義竟困了他一生。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唐萊的樣子,在風華的年會上,周圍也有流光溢彩的燈。如今已是八年。唐萊從模特轉行後,再也不需要瘦得那麼離譜,伶仃得像是超出三界的未知魂靈,有了點圓融的人間煙火氣息,馮岫被這種接地氣的溫暖所迷惑,忍不住就喊住了他:“唐萊!明天去美術館嗎?”對方回過頭來,牽扯出延伸到襯衫領子裏的一小片肩頸線條,眉眼還是當年那個樣子,眼窩深深,眉毛卻不再桀驁地支棱著,馮岫似乎還在等待著他一如八年前的麵無表情,唐萊卻突然笑了:“去喝酒吧?就今天。”笑容的弧度是這半年來的馮岫熟悉的唐萊,也是過去的八年裏馮岫未曾觸及的唐萊。時光轟然作響,如同洪水一樣奔瀉出來,衝得馮岫幾乎要站不穩,他的眼睛猝不及防地熱了,也不知道在感觸些什麼。馮岫覺得自己大概該感恩,他還能見到他,和他並肩站著,說些閑話,喝兩杯沒什麼目的的酒。喜歡一個人這麼難,他夜夜審判自己的心意,鞭撻著那顆想著向著唐萊的心。因為他不知道再一次的冒險是否值得,沒有人不害怕受傷和拒絕,自尊被狠狠地扔在地上,他伸手去撿,卻發現那是除了自己之外無人可見的易碎品,水銀一樣在地上四散著逃離,撿不起來,隻有他知道已經丟了。他不喜歡用“人性本賤”這樣的詞來形容自己,總覺得輕賤了自己那顆還愛著唐萊的心。隻不過是一顧周郎誤終生而已。馮岫喜歡酒裏有薄荷的味道,他看著兩瓣毛茸茸的綠葉子被冰塊滿滿擠在中間浮沉,氣泡附在葉片上,像是一個獨立運行的小世界。唐萊的酒量比三杯倒的馮岫好不上多少,說著來喝酒時氣吞山河的霸氣,麵對酒單時都化為烏有,各自點了一杯低度酒精的調酒作罷。兩人各自坐在桌子的對麵,同時感到了一陣熟悉的尷尬,唐萊想了想又再叫了兩杯,這才覺得自己吆喝著要來喝酒的麵子找回來些許。“隻有咱兩沒辦法開車了。”馮岫晃了晃杯子,冰塊撞在杯壁上哐當哐當地響,杯壁上掛滿了水珠,馮岫摸了一手,又攤開在燈下看,隻看到一片雜亂無章的水珠。唐萊手一揮,頗有種不醉不歸的決心:“那就走著回去!”夏夜的風有種植物的味道,是盛極的生命力哼唱出來的小曲兒,幽幽地,無孔不入地入侵了人類的腦袋,他們坐在天台上,樓下是偶爾路過的行人,或是開懷大笑的年輕姑娘。兩個隨意說著些閑話,也沒什麼意義,畢竟這樣的夜晚,談什麼都太過辜負。馮岫喝完一杯已經有些上臉,兩杯下肚熏熏然起來,他一眨不眨地看著唐萊,眼神都迷離起來,儼然陷入了一個不能自拔的綺夢。也許唐萊對他而言就是最容易沉醉的夢境。馮岫突然動了動,他站起來的時候還扶了一下桌子,好像是喝醉了有些站不穩,又像是太過緊張以至於有些腿軟。喝了酒唐萊的腦筋也遲鈍起來,他沒有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這樣呆呆地看著馮岫閉上了眼睛湊過來,睫毛輕輕顫動著,在唐萊心裏幻化成一道逶迤千裏彩虹。他的發絲甚至拂過唐萊的臉頰,癢癢的,像是一個吻。而馮岫真的給了唐萊一個吻,在他曾經眉毛支棱的眉心間,在他鬱鬱寡歡的少年時。這是馮岫對八年來日日夜夜愛著唐萊頑固不化的心意的妥協,曠日持久的戰爭裏,他輸得一敗塗地。這樣輕的觸碰卻讓唐萊驟然清醒過來,他站起來的動作之大甚至掀翻了凳子,砸在地板上發出嚇人的一聲巨響。馮岫張皇地睜開了眼睛看著他,瞳仁裏倒映出唐萊鐵青的臉色,他想伸手拉住他,又猶豫了,隻囁嚅著說了一句:“唐萊,我……”“別說了!我要冷靜一下”唐萊粗暴地打斷了他,嘴角又冷硬地抿起來,此時已經不再是野心勃勃卻能力有限的幼獸。“嗯,我理解,回家小心。”馮岫坐了回去,平靜淡然地接受了這疾風暴雨的一切,情不自禁並不是可以越界的借口。在也許應該真正感受到心酸和委屈的時候,他反而沒再可憐巴巴地撒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