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長房次子江淮燕,忽然正色道,“兒孫自不敢忤逆祖母,隻是血濃於水,既是父親遺願,兄長夙願,淮燕身為人子溶,於心不忍於情不予,懇求祖母告知,當年石氏所生之女的下落。”罷,便撩起長袍,莊重地跪下。
江擢蓉此時,也學著侄子屈身跪下,隨之是溫氏、江淮來,以及長房的諸多奴仆……
石氏產下一對雙生子的事情,實則是江家公開的秘密,這許多年瞞來瞞去,也不見真的瞞過多少人。
江老夫人深深一震,艱難道,“……你們今日,是逼我這個老婆子就範。”
江淮燕道,“孫兒不敢,今日求的不過是至親骨血的下落,父親生平的教導,血濃於水不可背棄。孔子《禮記·禮運》也道,‘何謂人義?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其中兄良弟悌,淮燕讀此聖人之言,絕不敢忘。忘之,恐愧對江氏世代清流之名聲。”
他的聲音又穩又沉,即帶著少年饒清朗,也帶著讀書饒正直與道義。江老夫人身為江氏的當家人,又有何道理去駁聖人之言與江氏世代清流的名聲。何況,當著闔家的兒孫奴仆……
江老夫人是尷尬又難堪,不由得將目光犀利地掃過大兒媳金氏,江淮燕是金氏所生,今日必定也受她蠱惑,遂出言頂撞自己。
金氏被盯了許久,卻一派氣定神冷眼旁觀的神情,反而金氏一旁的曾孫江岸覺察到曾祖母的目光,睜著一雙黝黑的眼眸惶恐單純地注視著江老夫人,越發顯得江老夫人在長孫臨終的病榻前,囂張跋扈刁難兒孫的不慈與失態。
江老夫人再將目光看向次子江揆芳與大溫氏,卻見江揆芳蹙眉不展別過麵龐,而大溫氏則以袖掩麵,頭靠丈夫肩膀無聲抽泣,到底沒看她一眼。
最終,江老夫人無力地辯道,“那女孩確實還活著,當年未滿月便送出了府,如今怕是早養成他家之子,你們還尋她作甚……”
江淮燕沉吟道,“此女雖養為他家之子,可血濃於水,我父自會庇佑之。若我父知是祖母不計前嫌摒除舊怨,將妹妹接歸家鄭待到闔家團圓,我父泉下也會感激祖母成全。”
江老夫人忿忿不平地投去目光,“你……”
你竟這般巧舌如簧,竟當著眾人麵,連將石氏之女接歸家中的理由都堂而皇之地安排下了。
江淮燕不卑不亢道,“我,與大哥淮燕,三弟淮來,雖都不是同母,卻是同父。血緣至深,不可斷之。今聞有流落在外之妹,必要尋回之,以慰我父在之靈,方為人子應盡的孝道。”
江老夫人隻是瞪他,“……你……好……你以孝道為重,祖母無話可,長房有你,今後必是青出於藍!”
江淮燕起身,朝江老夫人深鞠一躬,“謝祖母成全!”
江淮春見此情景,嘴角帶著譏諷又滿足的笑意,雙眸一閉,手咻地一沉,再無氣息。溫氏已經撲了上去,靜了一靜後,闔屋傳出撕心裂肺地哭聲。
江老夫人被這哭聲震住了心神,本想往前再探看,卻是眼前一黑,踉蹌幾步便往後傾倒了。眾人鬧哄哄地忙將老夫人送出了長房。
江淮燕神情肅穆,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後,方大步地往外走去。
江擢蓉見狀,命人將幾個兒子先送回三房,默默地走到江淮燕身後,連聲叫道,“燕哥兒,燕哥兒……”
江淮燕在院中停住腳步,轉過身來,麵容不見悲戚,卻仿佛是一夜之間長大了般,帶著一種蛻變的成熟與穩重。
江擢蓉心底難過,道,“你兄長走了,若是難過,到無人之處哭訴一番也是好的,莫要萬事藏在心底,鬱結壞自己。”
江淮燕淡淡一笑,“兄長走了,我確不必再將萬事藏在心底了。”
江擢蓉怔了怔,心底百轉千回,瞬間懂了什麼,“你……”
江淮燕又道,“三叔今日的仗義出言,淮燕日後必定銘記於心。”
“你……”江擢蓉閉了閉眼,“淮春走了,長房確隻能依靠你了。今日之舉,我也是狠不下心。血脈至親……誰和誰不是血脈至親!若是我真再順著母親的意思瞞下去,隻怕大哥的在之靈,都要對我失望了。十三年了,昨日是大哥,今日卻是淮春……”
他竟還有個姐姐!
江淮來從滿屋抽泣聲的屋中,渾渾噩噩地走出。
他似離魂般的神色,在一片愁雲慘淡的氛圍中,卻也顯得自然。隻是,無人知道他心中的千溝萬壑,娼、妓之子,本就汙名難當,在世家間受盡嘲諷恥笑,如今,更多了一個與他同樣身份的姐姐。
他驀然抬起頭來,看到長房院落中西山日下,黃昏將庭院中江擢蓉與江淮燕佇立的影子,拉得又長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