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真就像卡住了,但也隻是一秒,溫柔和理解又馬上回到了她的臉上,“我不在地球,我當然知道啦。”
“我是說,你已經死了。”
惠真的卡頓又來了一遍,並且變得更加明顯,“怎麼回事?”她問,“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她又掛著同樣的表情、用同樣的語調,不斷重複這一句話,就像機器被下了錯誤指令,重複一個無意義的進程,顯得歇斯底裏,充滿了責備。直到鄧莫遲把磁盤拔下,視頻戛然而止,這話仿佛仍在耳邊徘徊,揮之不去。她的夢到底醒了嗎,她隻是被關掉了。
沉默又開始了。四個太年輕的人遭遇了太無從下手的事。
舒銳靠在服務器的側棱上,大口地喘氣。
鄧莫遲則就地坐下,從包裏拿出手提電腦,插上一隻磁盤開始解析,眼神懨懨的,有些寡淡的倦意。陸汀大概明白他要做什麼,目前看來,記憶是可以儲存的,人的意識也是,它們被寫入某種程序,連同那人生前的音容,那麼複製出一個活人就變得那麼簡單。人與人的聊天無非是關於記憶或現狀,誰會閑得沒事說“你已經死了”呢?而火星上的場景又是那麼單一,代碼的反應又是那麼準確——隻要隔著十萬八千裏,影像不可能觸摸,聯係僅限於每周定時定量的幾句對話,那破綻也就幾乎不存在。
一個人“活”在磁盤中,甚至可以按照被安排的劇情生老病死。反映在現實中的,也隻是磁盤上小小一個光點的顏色更迭而已。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隻要有程序做載體,鄧莫遲就能把它連皮帶骨地拆開,他已經成功分離出了AI程式的工程文件,上萬行,滑動都不順暢。
陸汀蹲在一旁,望著屏幕也望著麵無表情的鄧莫遲,頭腦就像正在經曆嚴重負荷,直接影響了他的語言功能。“老、老大,”他幾乎是愧疚地說,“Lucy把剛才那些都記錄下來了,視頻和音頻都有,我馬上傳給你。”
鄧莫遲沒什麼反應。
“我覺得我們可以把這個當,當籌碼,還有咱們以前分析的那些信號路徑和人類活動跡象什麼的,就是讓我爸知道我們隨時能公之於眾,”他局促地在自己的手環上按動,選中新鮮保存的文件,“然後他就不敢不聽我們的,把第十九批再往上送了。我們先把他穩住。因為如果直接曝光那全世界就亂了……會馬上開始死人的。”
鄧莫遲停止鍵盤的敲擊,抬頭看了陸汀一眼。他的臉藏在麵罩下,想必也是缺乏變化。但他的呼吸有些急。
陸汀閉上了嘴。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欲言又止,還是啞口無言。那一片光點組成的海讓人不忍細看,生命原來是這麼容易被剝奪、被濃縮的嗎?然後高密高效地被存入芯片上密密麻麻的焊接點,裝在磁盤中。這一切設備,包括那些性能卓越的服務器也是有壽命限製的,即便維護的痕跡還在,維護負責表都掛在圖例牌下麵,它們總會被時間的暴力壓垮。
就像人有生死……太可笑了吧,這能是一樣的嗎?
他的父親恐怕在盼著時間快點過去,移民們都到了合理的死亡年齡,也就不用費力維護這些機器了。
不要再往下想了,至少現在不要,陸汀警告自己。包圍他的世界陷入死寂,隻有歌聲和樂曲還在繼續,忽高忽低,忽遠忽近。唱的是什麼?陸汀隻能聽懂一點意大利語,但從小嚴格的藝術教育讓他記得,自己聽過這一段,是《弄臣》的第二幕,改編自雨果的那部戲劇。
然後他聽到啜泣,轉臉一看,舒銳正捂著半邊臉,徒勞地來回擦抹。他的眼淚是滲不出麵罩的,也不知在擦什麼,他更不習慣在發小麵前露出軟弱,快步走出角落,追著何振聲找出口去了——必然不能原路返回,歌劇院很快就會發現名旦的缺席,可能會報警,而門鎖隻能擋上一陣,就算那道需要虹膜指紋的安全門暫時不會被打開,那大批人馬也可以藏在門外,守株待兔、不抓緊時間的話,他們說不定還會被堵在這深埋地下的機器墳墓裏。
陸汀起身,把之前那支手槍留在鄧莫遲身邊,並肩追上舒銳。他的思路是在石穴頂部找突破口。側壁的傾斜角度還是比較友好的,利用鉤鎖應該可以勉強爬高,既然歌聲可以從頂部傳入,那至少某些部分不會那麼厚,或許可以炸開一塊,直接從劇場重返地麵。
在估測爆炸當量方麵,他相信自己的經驗是四人中的最佳。
“呼,”舒銳吸了吸鼻子,“世界上大多數事,還真是不會對我們心慈手軟。”
“……你也不要有太大心理壓力,你在給他們做體檢的時候,也是被騙的,”陸汀拍拍他的肩膀,“況且,最大的騙子是我親爸,我真是,”他笑了笑,因為很難違心地說,自己心裏沒有千斤重的愧意,“我真是不知道該想什麼了。”
“一樣嗎?我也想不出如果是我爸幹的,我會是什麼感覺,反正他去世得也那麼早,”舒銳故作輕鬆,“這種事本來就很難互相理解。”
“嗯。”陸汀終於看清了何振聲的背影。那人已經在腰上綁了繩子,正在把自己往穴頂吊。
“嗯。”舒銳也說。
陸汀又回頭瞧了一眼,一念之間,他就是想看。鄧莫遲在黑暗中很模糊,隻有那張陌生麵容被屏幕照成一個亮塊。
再拐過這個角,他就看不見他了。
陸汀忽然停下腳步,“你先去吧!”話音未落,他就快步往回跑去。他覺得自己不能離開,明明鄧莫遲一聲也沒有吭,還是靜靜坐在那兒,但他就是有這種強烈的感覺,他必須回去。
“老大,”他蹲回鄧莫遲身側,“怎麼了?”
“你為什麼走了?”鄧莫遲竟這樣問。
陸汀有些聽不明白:“我去弄炸藥待會兒得從上麵出去——”
“報告我做完了。”鄧莫遲打斷他。
“什麼報告?”陌生的感覺仍然在,陸汀恍然感覺,剛才那句話並非出自鄧莫遲的口吻。就像都是安靜,方才鄧莫遲身上的安靜有種說不出的壓抑以及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