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崽出現之前,他生命裏的亮色是溫室裏的那群孔雀。有了阿崽,亮色就成了阿崽。
四年的生活,平靜多過動蕩。他將仇人之子養在身邊令一些人不滿,但這些聲音通通被大哥壓了下去。
是大哥給了他那“一線善心”存在的土壤。
十六歲,大哥被親信背叛,死於一枚穿心子彈。
遲來的句號,終於取代了逗號。
他麵前的高山崩塌,那個笑著說為他遮風擋雨的人,讓他留“一線善心”的人,再也不會醒來。
他跪在黑色的墓碑前,被突如其來的雨澆涼了心肝脾肺。
站起來的那一刻,他心硬如石,血凍成冰,額發擋住了他的眉眼,將從瞳孔中迸發的森森寒意隱藏在濕淋的陰影中。
一年,隻花了一年,他從眾人口中的“柏小少爺”,變成了“柏先生”。
當年父親遇害之時,大哥也才十六歲。大哥剿滅了殺害父親的“腦髓”雇傭兵團,而他屠戮了背叛大哥的尹家,滅族,一個不留。
不同的是,大哥的雇傭兵團仍叫“風柏”,風中之柏。
他卻道風中之柏易摧折,從此“風柏”消亡,“孤鷹”逆風起航。
回到從小生活的莊園那日,他於簇擁之中聽到一聲與周遭氣氛格格不入的“小柏哥哥”。
這一聲就像一枚針,輕輕紮在他的太陽穴上。
視線移轉,最終落在秦軒文身上。
心髒極輕微地動了一下,又聽秦軒文哭著喊:“小柏哥哥,我是阿崽!您的阿崽。”
他錯愕了一瞬。
阿崽,小柏哥哥……多麼稚氣的稱呼。
可是不管是小柏哥哥,還是柏小少爺,都已經隨大哥一起死去了。
一年之前眾人稱大哥為“柏先生”,十來年前“柏先生”是父親柏雪。如今,“柏先生”這一稱呼像裹挾著風雪與血腥的王冠,落在了他的頭頂。
“柏先生”,是無情、強大、殘忍的代名詞。
他忽然覺得秦軒文很陌生,覺得和秦軒文共度的四年像上輩子的事。
他竟然曾經將秦軒文看做弟弟,這真荒唐。在人群中大喊“小柏哥哥”的,明明是個小孩兒啊。
怎麼會是他的弟弟?
怎麼會是他的玩伴?
六歲的年齡差,忽然被拉長翻倍。他再看秦軒文,隻覺得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孩兒。
他卻是長輩。
想來不是秦軒文變小了,是他在爾虞我詐腥風血雨中過早成長。
他回莊園的次數不多,偶爾落腳,住的是大哥的宅院,再未去過小時候住的地方。
那僻靜的一隅,索性留給秦軒文。
“孤鷹”尚是稚鳥,殺兄之仇雖報,但強敵環視,一分差錯便可能招致滿盤皆輸。
他從起飛之日起,就明白自己不能停下來了。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忘了被遺留在莊園裏的秦軒文——他太忙,忙著暗殺對手,又忙著躲避對手的暗殺,忙著締結盟友,忙著招募部下,又忙著故布疑陣,衡量盟友與部下的忠心,讓合作者相互製衡。
某次前往集訓營,方知秦軒文已經在那裏接受了時間不短的訓練,被高強度的訓練與流言蜚語折磨得遍體鱗傷。
人們皆說,秦軒文是“腦髓”的餘孽,處心積慮,欲要了柏先生的命。
倒是奇怪,他久不信人,看人總是帶著三分揣測七分懷疑,可這個正兒八經的“威脅”卻半點威脅不到他。
秦軒文會要了他的命?
不可能。
這小孩兒怎麼會要他的命?
小孩兒望著他,一如當年在雪地上那樣,滿眼祈求,如望著唯一的神祗。
“柏先生,您相信我,我想為您效勞!”
教官說,秦軒文資質太差,不應留在集訓營中。
他卻做了個意氣用事的決定——留下秦軒文,並在秦軒文後腰上紋一隻鷹。
為什麼?
不知道。
大約是清楚這小孩兒永遠不會背叛自己。
大約是秦軒文的目光令他想起了過往。
又或者隻是因為,秦軒文是特別的,是他過去與將來僅有的、僅剩的一線善心。
秦軒文再次出現在他麵前時已經穿上了“孤鷹”一隊的製服,明明器宇軒昂,卻稚氣未脫,眼神熱烈似火,專注地看著他,不肯別開視線。
他知道,這小孩兒在T國接受過改造。
T國是個相當混亂的地方,器丨官交易橫行,各種人體實驗隻有普通人想象不到的,沒有他們不敢做的。他向來不支持這種實驗,得知秦軒文跑去做實驗時已經遲了。
好在人平安回來,看樣子改造得相當成功。
小孩兒對他很忠心,這種忠心說起來很複雜——旁人也忠心,但小孩兒的忠心透明而純粹,他偶爾看小孩兒的時候,總覺得對方身上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