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其罪十五· 仗勢(1 / 3)

半飽炊堂上的獸爐燒出絲淡薄檀香,地龍與火牆也烘得人一陣發暖。來往人群的恭賀或笑鬧一聲高過一聲,在這鼎沸嘈雜裏,裴鈞隻安安靜靜為薑越係著袍領的絲帶,此時平平淡笑與他四目相接中,卻忽見眼前人清淩眉目微微一顫。

下一瞬,薑越凝起眉心低下頭去,與裴鈞目光相避的稍退半步間,前襟係好的絲帶已從裴鈞手中滑走了。

裴鈞一愣,卻也心知薑越素來愛潔,此舉無怪是不讓旁人觸碰衣衫,更也是不想讓他裴鈞與其近身有染,如此便忍笑收回手道:“臣僭越了,望王爺恕罪。”

薑越抬手示意他無需多禮,此時回複了常態,便又接了裴鈞的話問:“裴大人要孤賜路,要孤幫你,這於孤又有什麼好處?裴大人可是害了孤一次,孤可不想再有第二次。”

裴鈞寬解道:“王爺若與臣同路,臣自然不可害同路之人,而王爺所求之物,亦能於此路徐徐圖之,又何樂不為?”

薑越聞言,雙目清亮看著裴鈞,一容笑意如水:“哦?裴大人豈知孤所求為何?”

這話叫裴鈞一瞬想起前世刑台上所見的馬蹄如踏鐵、城破似碎玉,不免止言未答此問,勾唇淺笑著抬臂掀開了半飽炊大門的布簾,將薑越往外一請,自己也隨之踏了出去。

一時樓外寒風撲在二人身上,將他們裘袍的毛羽幾乎凍得根根脆立起來,也把薑越露在鳧靨裘外的麵頰與耳骨吹出些襯玉微紅。

他一邊瞧著樓中堂官將他原穿的貂裘妥當送上了轎子,一邊含笑對裴鈞道:“貪夫殉於財、烈者亡於名、誇者死於權,此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也。裴大人不願開口,自是因與孤所想不同,故我二人也不必相互勉強。”

夜色下他明眸澄澈,負手仰頭看過漫天星子,雙目最終鎖在了當空一彎殘月上,忽而長息一聲,再問裴鈞:“裴大人,你說天下蒼生,需不需要一輪月?”

這問一出,裴鈞聽來竟一瞬覺得耳熟,卻細想無果,隻得淡淡道:“臨空映星亮,在夜照人行,世人怎會不需月呢?”

此時晉王府的轎子已穩穩停在二人身前,薑越聞言後搖了搖頭笑,似目有忡然般回望他一眼:

“裴大人,此問孤十年前也問過你,而你的答案,如今卻變了。”

說罷,在裴鈞片刻的微怔裏,他已提袍躬身坐入了琉頂華轎,待轎夫長喝一聲起行,不一會兒便轉過了前方街角,再瞧不見了。

裴鈞目送那轎子漸漸消失,此時收回視線抬了頭,看空中一輪彎彎秀月如線,好似銀鉤,又似細刃,色薄而淡、似黃似白,更被陰雲蓋沒了一些,幾乎叫周遭星子也無處顯形,一片夜空晦暗又寂寥,倒襯得地上人間長街的燈籠更亮,人聲也更鬧了。

半飽炊中的諸官已下了樓,戶部的插科打諢一齊簇擁到街中,刑部崔宇幾個不同他們鬧,剩著有轎子的坐轎子走了,沒轎子的小官就結伴步行,三三兩兩還相互推搡笑鬧,在三更快上的夜幕下精神得一個個直如正午的日頭。

在這一刻看著他們,裴鈞竟忽覺自己是這樣老。

他身後的樓上也不知是哪一間窗中發出陣哄堂大笑,舉目間街角紅樓飄搖的綠紗被忽來的寒風臨空吹下,叫他仿佛眼見一列青衣少年在身前倉皇奔過,耳邊似聽一聲嶺南話大叫:

“裴大仙!不好了!晉王爺來找你麻煩了!你趕緊躲起來!”

回憶到此,裴鈞終於失笑,彎腰踏入轎中坐了,在轎身搖搖晃晃的前行中,他想:他跟薑越這一出口便可十年十年去數的年歲,換他二人今日在朝中兩相立足後,一切仿似又從未如何變過,依舊是互相猜忌、一鬥一鬧。而從薑越口中說出的那十年前,對於此時的他而言,卻已是他兩世記憶疊加後的二十年前——那時他上不怕天,下不怕地,還是個初生牛犢的少年人,和母姊一起隨父到京落了戶安了家,走在街上一身是勁,滿眼瞧什麼都新奇。

人的故鄉一由出生定下,一由出身定下,故而裴大人本不是京城人這事兒,如今已絕少有人提起了。

他本出生自更北的地方,於那處的斑駁記憶中確有條河,河水蜿蜒向上,穿過那座名叫西峽的城。

西峽城不大,夏來並不太熱,綠意絛絛,可冬來卻刺骨般冷。每到冬日河水總很快就結冰,他就總和其他娃娃們在冰上玩,這時長輩會嚴厲囑咐他們不可拿濕手去滾鐵環,就連在林地裏守著堆雪人或打起雪仗,都會被冷風刮得腦門兒生疼,繼而由大人斥說發了瘋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