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其罪十八 · 串謀(1 / 3)

那是盛夏,火月,豔陽。衣攏汗,焰燒心,梅子留酸,芭蕉分綠。

黃鸝在濃蔭下幽囀,青雲監綠意花色寧似沉湖,直到一聲少年高呼陡然驚止樹上蟬鳴——

“師兄師兄!快跑!我打錯人了!”

裴鈞捏著麻繩從牆上倉皇跳下,一把扯了蒙麵布,長眉俊目裏且驚且急。

他抓起閆玉亮的袖子,夥同牆根這八九少年發足狂奔,一窩蜂跑過學監中庭滿池火紅的豔色睡蓮,陣陣腳步嚇得池中小魚四下遊逃,激起漣漪水光映他們片片青衫飄入北山書堂,倒影裏,此中層疊樓台凝煙似幻。

少年們鬧哄哄地坐在堂前遊廊裏,不顧喘氣兒地圍著裴鈞,慌慌問他那唐譽明被打得怎樣,卻聽裴鈞撓著腦袋說打成了晉王爺,簡直快要驚落了下巴。

“這還得了!”閆玉亮趕緊推了方明玨出去打探。沒過一會兒,就見方明玨慌慌張張從外麵跑回來,嚇白了一張臉叫:“裴大仙!不好了!晉王爺來找你麻煩了!你趕緊躲起來!”

他話音剛落,外麵卻已有管事匆匆跑來招呼:“所有人都來前院兒集合!快!寶蟾宮裏來人了!”

這下一堆少年全嚇傻了,尤其是方明玨,此時雙膝一軟跌坐在裴鈞身邊,兩行眼淚刷刷就淌下,直拉著裴鈞袖子哭:“完了完了,都怪我說什麼唐譽明!這下可要遭罪了!大仙你可千萬別出去,我……我出去頂了就是,我就說是我打的!”

“你這弱柳秧子能打什麼人,你說了他們也不信啊!”裴鈞抽了手來一刮他鼻子笑,“得了得了,不用怕!方才我也沒露臉,就算現在往晉王爺跟前兒一站,他也鐵定認不出我來。”說罷牽著哭哭噠噠的方明玨就大搖大擺走了出去。

前院兒裏已有不老少人,就連監正張嶺都被驚動,正領了幾個當日在監中的官員肅容立著,還不知宮中大動幹戈是出了何事。少時裴鈞幾個也心懷鬼胎鑽進了青雲監一眾兩百來號青衫學子裏,隻等了一小會兒,就見青雲監大門的內影壁外拐進來一列神色肅殺的人,當中走在第三位的,便是那初一見麵就被裴鈞勾花了小臉兒的晉王爺。

十七歲的薑越身量未顯,還尚有些少年人的清瘦,身上又穿著寶蟾宮學裏人人相似的罩紗白衣,此時合了他一張冷臉,就叫他更似個握了寶劍下凡捉妖的雲頂仙君。

而他此時要捉的妖,正是那混在兩百來號相仿少年裏等著瞧他笑話的裴鈞。

護送薑越一道過來的,是攜領宮學的趙太保,此時捋著胡子同張嶺一經說明,直叫張嶺眉頭都快擰斷,趕忙抬手叫薑越指認那翻牆行凶的忤逆狂徒。

薑越白衣的下擺很有些泥塵未拍幹淨,白皙顴骨上斜橫的一道紅線更顯一身少年戾氣。他聽言凝了烏眉,抬眸往這院中兩百多張臉裏仔細分辨,可一眼望去卻個個兒都是黑白的瞳子兩撇眉,怎麼都瞧不出個名堂;再往眾監生身上一一瞧,隻見所有人都穿著一模一樣的青色外衫,再沒有一個不羞不臊穿著中衣就出來晃。

世間眾生初見都隻驟似夏雷,往往一瞬息而已,故就真不是人人都得個非比尋常。薑越一心知道那一個叫他堂堂王爺吃了暗虧的賊子就在這芸芸眾生之中,可眼下那人摘了蒙麵、穿上衣裳,他就一點兒也不認識了。

一旁近侍見小王爺已然氣盛,自然也跟著著急,便連忙出主意道:“王爺,若是找不出個確鑿的人,幹脆將他們連坐就好,省得——”

可他話沒說完,就被薑越一聲“放肆”給喝止了。

暗憤的神采在薑越眸中一瞬起伏,他沉聲說了句“國政之穩,尚不足以酷刑懾人”,在一眾監生且懼且畏的目色中再度抬眼分辯了一次,終也無果,便隻好帶著一行人悻然離去。

人群中的裴鈞見這金貴小王爺連吃他兩次暗癟還發作不得,心下不免實在一通好笑,抬手兩把抹幹了身邊方明玨臉上的淚花兒,不經意回頭間,卻見青雲監監正張嶺,此時正麵似寒冰般看著他,目中是如雪銳亮。

裴鈞至今記得那一眼。

若說裴鈞有時會在日後反觀一生時,為了曾經僥幸避過的小事感到些許後悔,那麼他偷襲薑越卻未被指認這事,或許當算此中之一。如果他那時被認出來了,被拖出去杖責了,甚至因此被逐出青雲監了,或哪怕是什麼都沒有發生而依舊作個玩世不恭、不學無術的忠將之後,那往後的一切事,說不定就真不會發生了。

晉王薑越被青雲監生偷襲之事,雖然沒有揪出裴鈞,可若是捅到朝廷上,告到禦前去,卻可以叫管事的張嶺丟了烏紗帽子。張嶺不僅要保住監正之位,也要保住青雲監聲望,因此也不能承認凶徒就在青雲監裏,對外隻說“也許混入了歹人”,然而對內卻需要找出這害群之馬,以免一眾監生近墨者黑。

張嶺以為監中世家公子雖跋扈跳脫,卻生來就侍奉於天子腳下,雖於庶族寒門時常苛待調侃,可對於絕對皇權的尊崇與敬畏卻與生俱來,絕沒有翻進皇城毆打皇親的膽子。因此,張嶺首要便懷疑到了平日與這些人不相為伍的裴鈞頭上,於是私下將方明玨、閆玉亮這些與裴鈞要好的少年一一找來,隻分別問他們一個問題:“事發當時,裴鈞在何處?”

未料有此一出的少年們個個慌亂。方明玨亂轉著眼珠子,說裴鈞在北山房看書;閆玉亮撓頭抿嘴,說裴鈞在後院玩蛐蛐兒。其他幾人有說裴鈞在蓮池摸魚,有說在梅少爺家鬥雞,一時人人都為了保護裴鈞而撒謊,可卻每個人都說得不一樣。

這叫張嶺終於斷定,那打了晉王的混賬學生,果真就是忠義侯家的裴鈞。

他終於重視起了這個無人教訓就上房揭瓦的失怙子。於是在一個夏雨驚雷的午後,他提早結束了一天的授業,叫人將裴鈞從課堂上叫醒,領到了自己跟前來,別的並未多說,隻讓裴鈞跪下。

“從今以後,我張嶺來做你的師父,今**便拜師罷。”

窗外恰一道白電驚雷,將裴鈞懵然震醒。在因電光而陡亮的耳廂之中,他此生第一次懷感心驚地抬了抬眼,像是隻走失狼群的小獸般雙目驚疑,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張嶺已經知道他是個犯下死罪的人了,卻怎麼還保他、護他,還肯收他做徒弟?

可搗蛋的少年一點也看不懂堂上尊師的神情。或可說張嶺因了這博陵張家的姓氏,原本就沒有什麼神情。

他的臉依舊冷如玄鐵,見裴鈞不跪,隻沉沉一聲:“愣著做什麼,不願意?”

裴鈞霎時一怔,此刻隻覺雷鳴早已不在窗外,而在他腔裏。

下一刻,他雙膝一曲便跪在了地上,學著他在一眾好友拜師時偷偷看來的那樣,雙手疊過頭頂向張嶺拜下,從此叫出一聲:

“師父。”

那日張嶺隨口拷問起裴鈞的學問,發現這少年雖平日尋釁惹事、鬥雞摸魚什麼都做,可先生教過的詩詞篇章竟一一都懂得背得。照此,他確信裴鈞不應是個全無德智的孩子,隻不知怎會作出如此翻牆行凶之事,不免就有些奇了:“你究竟為何打了晉王爺?”

裴鈞梗著脖子衝他咧嘴一笑:“為了好玩兒。”

氣得張嶺抬手在桌案上一拍:“說實話!”

裴鈞被唬得一跳,直覺是父親尚在時都沒這麼凶過他,氣勢登時軟了一截兒,咬了咬牙,說了實話:“寧武侯家的兒子打了小明玨兒,眼窩子都給他打青了,我總得幫他打回來,卻未想……打成了晉王爺。”

“……就為了這?”張嶺瞠目盯著他,“你以為此事就是毆揍皇親這麼簡單?你以為你那免死金牌就能免你死罪?——刑律課上教了國法宮規,你難道不知這後院的牆也是皇城的牆麼?擅翻城牆等同忤逆行刺,若是當日晉王爺將你認出來了,今**就該在天牢裏等砍頭了!”

翻牆一事,裴鈞事後想來也確覺不妥,眼下被罵了,實在還不了一句嘴,便隻好不吭聲地垂著頭。

張嶺有些頭疼地閉了眼,搖頭歎:“裴鈞哪裴鈞,你便是那‘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而不見輿薪’,雖則是一身賢明底子,可往後若還是如此意氣用事、罔顧後果,雙目就遲早會為情所蔽,隻見咫尺、不見高樓,旦遇深淵,則萬劫不複矣……”

跪在他跟前的裴鈞愣愣聽著,隻覺越聽越糊塗:“師父……您這說的是什麼——”

“你可有表字?”張嶺忽而睜開眼看他。

裴鈞搖頭,“家中不識筆墨,開蒙先生也不敢給起,故還沒有。”

“那方明玨叫你‘大仙’是從何而來?”張嶺問他。

裴鈞撇嘴,覺得有些臊臉,卻還是老實道:“前些日子先生教了周易,我拿來唬了小明玨兒,替他瞎占了一卦,說他日後必有飛黃騰達——結果他隔日就在學監門口撿了錢,還非說是我算得準。”說到這兒他歎口氣,“大仙大仙地叫上了,也沒說銀子分給我點兒。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