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薑越這笑中帶諷的話,裴鈞心裏原本的那點兒心虛忽而就被氣沒了。
——想他自己為了安撫薑湛那疑心,一晚上熬更守夜躺在小竹榻上連腰都打不直,拚著傷口開裂還要為那前世殺他的人端茶送水,究其溯源,還不是因了他晉王爺當初一高興就揭了鄧準那眼線,這才引薑湛懷疑?
二人原該是一條船上的人,可他裴鈞受了一夜的罪終於出來,這薑越舒舒服服睡了一晚上什麼好話不說就算了,想來頭夜都是虎口下過命的交情了,這人一早撞上來開了口,卻還是這麼尖刀尖槍往人心窩子紮——敢情他裴鈞現在胳膊上這一爪子傷是替鬼挨的吧?
想到這兒裴鈞更氣笑了,幹脆放下手來捶起了後腰,搖著身子對薑越悠哉哉道:“哎喲,晉王爺過譽了,為了朝廷、為了皇上,臣鄙薄之身,再苦點兒又有什麼關係呢?”
薑越聽言,但笑不語,隻當即轉身回帳,腳下沒半分停留。
裴鈞一見這出口傷人的居然還先生氣,直覺是沒天理了,立時舉了步子就要追上去繼續膈應他,豈知此時落目一瞧,卻見薑越負在身後的手裏正捏著個小瓷瓶。
這時薑越已在前抬手撈起簾子,裴鈞趁他不備,右手一探就從他手中摳過那小瓶兒來看,順帶人也跟在薑越身後溜進了帳子,旁邊侍衛見他是跟著薑越進賬,倒也不作阻攔,卻是薑越手中一空不免驚愣,回過頭竟見是裴鈞跟進帳來搶走了小藥瓶,還正揭了塞子放在鼻尖嗅,當即劈手便奪回來,冷冷下了逐客令:“裴大人,為朝廷出力的路在對麵兒,你這可是走錯了帳子了。”
裴鈞卻裝作沒聽見,喜笑顏開地指指他手裏的瓶兒:“王爺,那是什麼呀?聞著像是傷藥啊。”
可薑越更把小瓶又背去身後,不看他,也不說話。
裴鈞見此便更向他踱過去兩步,偏偏頭眨眼笑問:“王爺這大清早的,該不是帶著藥去看臣的吧?”
薑越看了裴鈞一眼,笑一聲又扭回頭去:“那孤是要叫裴大人笑話了。裴大人日日行走禦前,又豈會缺這小小一瓶藥?”
——哎喲,瞧這話酸的。裴鈞隻怕再說下去這晉王爺是又要氣得抽兵器戳他了,於是連連無奈鬆口道:“缺的缺的,王爺給的都是好東西,臣哪兒有福氣上別處領去呢?”說著還趕忙拿右手往前一捧,笑著央求道:“王爺既有上好的藥,您就賞了臣罷。昨兒皇上咳疾發了,病了一夜,臣一晚上端茶送水都倆手往頭頂舉呢,傷該是老早就裂了七八回了,又哪兒敢叫皇上知道呀?”
薑越聽言一頓,皺眉回身便一把撈起了裴鈞左袖,一看,果然見包裹傷口的紗布還是頭晚他離開前見到的樣子,此時浸染而出血色裏已見得一些流膿,卻全然沒被重新包紮。他這才始知自己多慮,不免垂眸低聲道:“原來是皇上病了……那時孤錯怪裴大人了。”
“可不是麼,”裴鈞十分無辜地盯著薑越看,一得了理,還更湊近問:“哎?不然王爺以為臣與皇上在做什麼?”接著還想再說,卻被薑越淡淡一眼看過來,趕忙及時見好就收免得挨打,聽薑越又道:“你這傷是開裂了,又捂在袖中遭了濕汗,眼下一定要清理換藥。”
他讓裴鈞坐在帳中屏風前的椅子上,再度將裴鈞左臂的袖子挽起來,起手就要揭那染血的紗布。裴鈞一看他這竟是要親自來換藥,連忙抬手止他:“哎哎哎,王爺可使不得!您把藥給臣就行了,臣回去讓方明玨弄。”
可薑越卻已經趁他說話的功夫,抓住紗布就是一扯,疼得裴鈞倒嘶口涼氣,直覺就快趕上那老虎爪子剛紮進來的時候了,不禁齜牙咧嘴看向薑越,還沒叫出一聲來,就聽薑越皺眉叫他“再忍忍”,又抽出後腰的短劍,小心而準確挑起了他結痂附近的膿皮。
這一下下疼得裴鈞更是背脊都直跳,待全數挑完了,薑越才將短劍放去一旁,取了桌上茶壺倒出一杯熱茶,又轉身到屏後去取出一疊紗布來,割下一截作帕,沾了茶水,竟拂開袍擺就半跪在裴鈞身前,低頭專注地替裴鈞輕輕擦去了手臂上的血汙,這時才答裴鈞上一句道:“……昨夜這泥點子都沒擦幹淨,你還敢叫方明玨替你挑膿?”
“……”裴鈞老老實實不再說話,目光見薑越素白手指上已沾了他的血,而薑越此時都還半跪著英眉緊蹙,這景象一時叫他有那麼點兒不好意思起來,心尖直如被一張紮人的毛毯裹得烘熱而刺癢,竄得他喉頭一緊,便輕咳一聲閑扯道:“嗐,臣不也隻有方明玨能使喚麼,這沒的選呀。”
薑越聽了,抬頭看他一眼,又繼續低頭揭開瓷瓶,將傷藥均勻地撒在他傷口上,就著跪姿拿紗布裹好了他胳膊,才站起來收劍道:“那今夜你再過來,我替你換。”
裴鈞連忙搖頭:“王爺這——”
“你該叫我薑越。”此時消了氣的薑越倒又撿起頭一晚二人的約定來了,低聲囑咐裴鈞道:“你今日切勿拉弓射箭動彈傷口了,最好是開獵後無事便回去休息,不然傷口反複流膿終會潰爛,到時候,怕是不叫禦醫也不行了。”說著便順手而熟練地收起了藥,完全沒有要賞給裴鈞的意思。
裴鈞癟嘴吭了聲算作答應,斜眼見薑越又把餘下的紗布拿回屏後去,其身影透著帳頂灑下的清冷晨光搖曳在二人相隔的遠山小月屏風上,化作一片沉默卻輕柔的薄灰色淡影,幾乎像極了屏畫上遠山之後還有的遠山,隨著他動作前後又時隱時現,仿似被風拉扯著霧氣挪移。
裴鈞看著看著,忽而收回目光低下頭來,尋思片刻,兀地出聲叫道:“薑越。”
屏另側細碎的摩擦聲忽而一停,屏風上遙遙飄忽的山色亦不再動了,下刻,薑越的音色透屏傳來,仿似是那屏中遠山裏隱匿的幽泉終發了聲響:“怎麼了?”
裴鈞再度回眼看向屏上凝滯的影子,沉聲道:“薑越,承平要打沙燕。”
屏風上的遙遠山影經言一搖,忽飄向屏邊凝似人形,終化作挺拔健秀的薑越從屏後走出,鎖眉看向他問:“你何處得來的消息?”
“……我隻是猜的。”裴鈞簡短笑道,瞥了薑越一眼,“你仔細想一想,如果承平是想要打下沙燕,那麼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薑越垂眉細思片刻,眉宇便舒開:“是了,承平遠在海島,國土也不甚廣袤,近年來多有侵占周邊島嶼之事……想來並非沒有開疆拓土之野心,而現今沙燕飽受內亂折磨,他們若等沙燕南北二軍兩敗俱傷時猛然發兵,勝算確然是有的。可從海上進犯,勢必耗費官資、物力,卻依舊無法避免海上風浪,可若是他們能與我結成盟親,便可暗中駐軍江北,從內陸取道東線前往沙燕……這不僅可以節省物資、規避風險,還更可拿江北重鎮為其添補軍需,到時候他們用我朝軍糧去打下沙燕來,又已沙燕為營,還可借道再殺回——”
“哎喲,晉王爺妙思,妙思。”裴鈞聽他分析得頭頭是道,便連忙拍腿一讚先把自己給摘出來,“我不過是想到承平可能攻打沙燕罷了,可王爺卻已預見其吞並二國、取道中原之狼子野心,真叫人佩服。”
可此時薑越卻再度目露疑惑,似是想要刨根問底,於是裴鈞趕緊就接著說了下一句話:
“蔡氏若想與承平牟利,不外乎也得拿什麼與秋源智交易,可如若他們所求是承平國姬嫁給瑞王,那按秋源智昨夜的說法,我姐姐裴妍那瑞王妃的位置可就岌岌可危了……說不定蔡颺那最後一句耳語,便是問秋源智裴妍若死又會怎樣,你說呢?”